一入公門深似海…在台灣上空默默飛閱的他 成了「公器私用」案調查對象

最早的一件衣裳，最早的一片呼喚

最早的一個故鄉，最早的一件往事

......

舞影婆娑在遼闊無際的海洋

啦啦啦哩哩啦......

吹上山吹落山，吹進了美麗的山谷

......

吹動無數的孤兒船帆，領進了寧靜的港灣

穿梭著美麗的海峽上，湧上延綿無窮的海岸

吹著你　吹著我　吹生命草原的歌啊

太平洋的風一直在吹

太平洋的風徐徐吹來，吹過真正的太平……

從獨處中獲取最佳養分

這首由胡德夫老師詮釋的「太平洋的風」是你最愛哼唱的一首歌，縱使記不清所有的歌詞，但重複著熟悉的那幾句，就夠你一路哼唱著；如果有人同行，你還會扯開喉嚨來個即興教唱。天生擁有渾厚嗓音，不時還會技巧性運用鼻腔共鳴，但荒腔走板、毫無音準才是真正的「實力」。「音準，不重要啦，自己開心就好。」你就是這樣投入而盡興。

你喜歡在大清早將亮未亮的鼠灰天色下，拎著攝影背包，開著車往宜蘭海邊衝去，一路看著不斷變幻的雲彩，觀察著什麼時候天氣開始變化；然後臉頰感知到海風的輕拂、全身細胞浸潤鹹鹹的海味，直到雙腳踩進濕軟的沙灘以及太平洋已然燒暖的潮水。在布滿漂流木的海邊緩步走著，聆聽海潮傳來的信息，撿拾眼下一地的碎浪；等到黑色的礫灘晒得發燙，逆光的海面過度曝光，終於無法再多拍攝什麼景色，你遂繞進附近幾處傳統市場，為家裡、公司採買新鮮蔬果，隨興尋找拍攝素材。

「能這樣到處拍拍照片，調整好心情之後再去上班，這就是最簡單的快樂。」你說。

早期你從拍攝房地產、室內設計裝潢等平面廣告賺取酬勞之後，也漸漸懂得在eBay拍賣網站上購入古董相機，鎖定的機種多半是1950年代左右稱得上是工藝品的德國、蘇聯相機；結果愈買愈精，學著怎麼利用老鏡頭搭配數位機身，享受拍照的樂趣。一頭栽進「老鏡」、「老相機」的世界的你，一旦在網站上找到心目中的逸品，就會暗自開心個半天；就這樣前前後後竟也買了三、四百台，自嘲已到了「玩物喪志」的境界。

天氣不好（因為航機不能起飛），心情不好、壓力大的時候玩玩相機，有個東西在手中把玩成為一種釋放、一種習慣，也成為生活中的規律與重心。天氣好的時候呢？

「昨日臺北盆地在下午三點半突然撥雲見日，天空變得明亮清澈還帶點鵝黃的色彩；這樣的好天氣來得有點晚，讓人感到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於是立刻抓起相機衝往大直、圓山一帶尋找可以拍照的景點。雖然晴空只是短暫的乍現，而夜幕又快速低垂，但這已夠讓我拍得歡喜高興。」

外人絕少從你臉上看到愁容，你的心底總是深沉壓抑著累積了不知道多久、多少的情緒或壓力，卻又以最憨厚、直率的笑臉對待身旁的每一個人。

「我很憨慢說話，從來不覺得自己能夠把一件事情說清楚，也不覺得真的有人願意靜下來聽你說，然後明白你在說什麼；你不覺得嗎？每次想好好說清楚的事卻永遠都說不清楚，就算是最親的朋友、伙伴都一樣，講多了自己都覺得煩。我不太希望給人添麻煩，所以，有時候自己能做的就先去做，做不出來，你怎麼說都沒有人會懂，做出來了，大家看到就懂了。不是嗎？」

所以，沒有人真正知道你在想什麼？簡直就是一個可以忍耐到底的人，若不是一把火真要燒到了眉毛，也絕不輕易吐苦。

一入公門深似海

後期你的壓力來自於資金嚴重短缺、來自於《看見台灣》上映後票房表現，在創下亮麗成績後的下一步要做什麼？但鮮少人知道的是，諱莫如深的公務體系有一度也差點兒壓得你喘不過氣。

因為先後在《大地》地理雜誌（一九九八）發表空中攝影作品，並陸續出版《上天下地看家園》（一九九九）、《飛閱台灣：我們的土地故事》等空中攝影專輯；二〇〇五年更在中正紀念堂廣場舉辦號稱台灣最大規模戶外攝影展的「上天下地看台灣——台灣土地故事影像特展」，隔年又發表《從空中看台灣》空中攝影專輯。你的名聲漸漸不脛而走，原來有一位叫做「齊柏林」的人在台灣的上空默默飛閱著這片土地。

不僅民間機構、商業案主主動接觸邀案，就連政府部會也希望透過空拍的模式一覽國家山林土地、監測空汙及海域環境。聲名大譟的結果惹來不少的妒嫉，甚至有人公開放話要讓你「公務員做不下去」。

果不其然，二〇〇八年，台灣臺北地方檢察署接獲民眾申告，遂立案「他字第五二七七號」偵辦「兼任他項業務涉有違失」（列為關係人）。

檢調人員去電國工局，將正在臺中出差的你召回；近午時分，直接在臺北高鐵站攔截，將你帶回國工局並展開蒐索，查扣了你的電腦及相關檔案。隨後檢調人員又輕輕問了一句「家裡現在有人嗎？有小孩在家嗎？如果有，最好把孩子帶離開。」一行人旋即前往家中進入位於一樓的工作室，同樣逕自翻找相關「證物」，也查扣電腦裡的檔案。

你向來看不慣那些濫用公家資源的人，但沒想到這回自己竟成了「公器私用」案的調查對象；撇開莫須有罪名的衝擊不談，你更擔心的是家人受到牽連、年邁的父母承受不了打擊。

「我這麼乖的兒子怎麼會被調查？他根本沒有這個膽嘛……。」滿頭白髮的母親對自己的兒子沒有半點懷疑，但也不免感嘆，做了一輩子奉公守法公務員的齊家，怎麼會跟檢調人員扯上關係？當然更深怕你日後遭到羞辱、威赫、疲勞轟炸式的調查。

「跟伯母說一下，調查蒐索的程序是必要的，只要釐清案情，確認沒有違法就可以結案，以後也不會再遭人檢舉。」其中一位調查員離開家前悄悄在家人耳邊說。

當天你被帶回調查局審訊，直到晚間才返回家中。

不僅工作同仁、主管被傳喚，就連曾經承標的廠商、製作公司，甚至負責出租直升機的航空公司業管人員也被要求出面接受調查。不少人在檢調人員面前都說：「別的公務員不敢講，但齊柏林絕對不可能。」事後也有朋友私下透露，有一次團隊出差去高雄空拍，當天任務結束後，幾個友人相邀去卡拉OK歡唱；就在大夥都在興頭上時，沒想到你冷不防說一句：「我不會喝酒，你們去吧，而且我是公務人員，不能出入『那種場所』……」幾個友人又好氣又好笑，狠狠把你調侃一番後卻也一點興致都沒了。

就在大規模偵查後的隔年（二〇〇九年）三月，同案中「涉犯侵占公用財物罪嫌」部分，確定另簽分偵字案（列為被告）辦理。

最終，無論是違反「公務人員服務法」，或者涉犯侵占等罪嫌都因查無事證，獲得不起訴處分。被誤會、誣陷，甚至成為偵查對象的感覺實在不好受，雖還不致讓生性樂觀、豪爽的你萬念俱灰，但已有「一入公門深似海」的感嘆。

一場風災成為生命最大轉捩點

同年八月八日，莫拉克颱風及其所引進西南氣流所挾帶的豪雨肆虐台灣中南部及東南部地區。八月十一日颱風遠離解除空域管制的第一天，你向局裡請了假，沿著高屏溪源頭的荖濃溪、楠梓仙溪進入高雄縣（當時高雄縣、市尚未合併）那瑪夏鄉、甲仙鄉、六龜鄉等地，觸目所及盡是毁天滅地、遭受咀咒般的殘破。

這是你第一次噙著淚執行空拍任務。

直到航機落地後，你仔細比對飛行軌跡，驚覺自己拍到的一大片土石流其實就是甲仙鄉小林村的所在地，全村一夕之間遭土石掩埋，四百七十餘人無一生還。

原來國土山林保育、環境保護、極端氣候、霧霾空汙的問題一直都在，只是每個人只想著如何「討生活」，對於身處環境的變化往往疏於關注或視而不見；而政府所謂的「刻不容緩」終究也只是口號，你知道「就算別人不做，自己也要拿出具體行動不可」。這趟飛行帶來的震撼與衝擊讓你終生難忘，這一刻你知道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去做，儘管曾經遭人構陷、被檢調「追殺」，但你完全不以為意了。

「萬姐，這個島上的美麗與遭受的破壞，不能只有我一個人看見，我想把看到的景象、台灣面臨的環境問題拍成紀錄片，到時候你們來看紀錄片就會知道我在擔心的。」你將心中的焦慮與煩憂一股腦兒向多年好友萬冠麗說了。

考量赴美購買空中攝影系統（陀螺儀）需耗資約七十萬美金，因此公司資本額設定為三千萬新台幣；當時有幾位熱血弟兄表態願意籌措資金入股，力挺你這位英姿勃發的小老弟；俠女個性的萬姐更是二話不說，支持到底。但就在公司籌組的前一刻有了變數：原本承諾投資千萬的一位有力人士最終並未進場，而除了一些「散股」資金入股外，一半以上的資金壓力全由萬姐扛了下來......。

二〇〇九年十月廿一日台灣阿布電影公司成立，並由投資金額最多的萬姐擔任董事長；你說，著手籌拍一部從空中鳥瞰台灣的紀錄片，目的不是在滿足你翱翔天際遂行空拍的夢想，而是在喚醒島上沉睡的住民。

兩個月後的十二月廿七日，你正式向服務屆滿廿年的國工局提出辭呈：

茲因近年發表攝影著作屢遭外界質疑檢舉，雖經檢調偵查還予清白，惟造成局內長官及同仁困擾，在此敬表歉意......

職於公餘之時從事之攝影創作，均以自費及自有器材處理，為免再生不當風波，並考量生涯規劃及實現個人理想等因素，擬辭去本職，謹請各級長官一本先前對職之厚愛，准職所請。

遞出辭呈後沒多久，勸阻你離職的聲浪紛至沓來。

大抵是說「公務員好好做嘛，退休後有了退休金再拍也不遲」；「家裡老的老、小的小，一家人都得靠這份薪水」；「再想清楚點吧，不必急於一時」。在週遭友人的「強烈」建議下，你改提申請留職停薪。

職齊柏林自民國79年7月到局服務迄今，在職期間承蒙長官愛護，不吝指導，使職專業知能得以精進，至為銘感；茲因雙親老邁，年近八十，為盡人子孝道，擬請鈞長同意准予職自99年7月1日至100年5月31日期間辦理留職停薪。

這個決定是為了讓家人安心，也算是重新調整心境，認真思考人生的下一步，也證明自己的決定並不是意氣用事。但在午夜夢迴時，腦子裡全是籌拍紀錄片的念想。

留職停薪期間，你過得豐實而自在。參與了台灣文創發展基金會在北華山創意園區舉辦的「正負2度C飛閱台灣」空中攝影展覽，另外拍攝的「飛台灣。Free Your Mind」短片，也獲得金鐘獎頻道廣告獎的肯定。當然，每天眼睛一睜開少不了的仍是想辦法籌募拍攝紀錄片資金。

離開公職只因不想再給自己再留後路

當實現夢想的動力超越舒適圈的慣性，行動就開始了。

這一年，因為上天下地奔走拍攝，你的身體、眼睛都呈現老化現象，自覺「時不我予」、「歲月不待人」而心生感慨，心想：就算復職，也就真的不要再留戀公門了吧……。

二〇一一年六月一日依規定申請復職，但七天後，六月八日「世界海洋日」當天（六年後的《看見台灣Ⅱ》記者會也選擇在這一天舉行），你隨即提出請辭，這次比誰都想得都透澈：「人生已經四十七歲了，能把剩餘的人生投入在自己畢生最愛的工作上，真的沒有甚麼好後悔跟猶豫的。」

七月一日起你恢復自由身後立刻轉身投入「建國百年空拍計畫」，並在十月的國慶大典中以「空中攝影」角度，帶著國人首度以高空視角觀賞「國慶閱兵空中分列式」以及雷虎特技小組（AT-3攻擊教練機）編隊衝場的畫面。

緊接著也與法國公共電視「Bird's Eye View」合作空拍澎湖群島、與日本NHK電視台「世界名峰偉大山岳——令人著迷的溪谷」節目協拍玉山，以及接受台灣高鐵公司委託空拍高鐵列車動態。這個時期，你也只能用這種「以案養案」的模式積攢籌拍紀錄片的資金。

在離開老東家後，國工局一時半刻還找不到適任的空拍紀錄員，於是你欣然應允擔任起義務空拍手。只要國工局提出需求，像是記錄工程進度、主官視察行程，又或者重大工程重要里程碑等等，你都義務出班空拍（覈實報支往返車費及住宿費，另由國工局支付五百元膳雜費），為日後的國道建設工程留下最詳實的紀錄。

「也不要說義務幫忙啦，因為現在沒工作了，要租一趟直升機都不容易，我正好可以藉著記錄國道工程，多看看美麗的台灣，你知道嗎？我比任何人獲得的都多欸。」

「與其說他是放棄退休金，不如說他是放下，而且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再沒有什麼桎梏可以攔阻他實現夢想。」這是朋友為你下的註腳。

※ 提醒您：禁止酒駕 飲酒過量有礙健康

（本文出自《我所認識的齊柏林：一代空拍大師的真實人生，見證他的堅持、夢想與守候》，聯經出版事業公司出版，未經同意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