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威脅下 吳明益：台灣此刻能做就是經營文化

作家吳明益因世界台灣人同鄉會邀請而駐點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期間他接受中央社專訪，談歐洲的自在與台灣的認同。兩議題看似無關，實則牽涉台灣地緣政治處境。戰爭威脅下，他說台灣此刻能做的是經營文化。

世台會與歐洲台灣協會9至10日在維爾紐斯舉辦聯合年會，吳明益除了在年會論壇上演說、受邀駐點700小時以慶祝維爾紐斯建城700年，並獲安排在著名的「文學家之路」（Literatų gatvė）牆上鑲嵌名牌，與200多位曾與維爾紐斯有淵源的國際藝文名人並列。

他的演講主題是「一個戰後世代的戰爭書寫」，談他的「單車失竊記」和「睡眠的航線」兩本小說。

演講尾聲，他投影一段土耳其文學家帕慕克（Orhan Pamuk）的話：「政治必然伴隨著不去了解非我族類的決心，而小說家的寫作藝術則必然伴隨著必得了解非我族類的決心…小說家在努力了解非其族類，了解那些屬於其他社群、種族、文化、階級與國家的人的當下，便已涉入政治。」

當中央社記者來到立陶宛這個歐盟（EU）裡最挺台、脫離蘇聯重獲獨立才約30年、與台灣同遭強鄰脅迫的國家，專訪作品涉入歷史與政治的台灣小說家，主題便環繞著台灣政治最糾結的認同問題。

不過，周末午後閒適氛圍裡，坐在維爾紐斯古城區咖啡館的露天座位，我們的話題先從他在這個城市的體驗開始。

相較於有些歐洲大城的冷淡，立陶宛這個小國小城讓他感到最大的差別是人民非常親切，跟台灣相似，而且「歷史跟我們很接近，有一種共感」。

但與台灣不同的是生活節奏。吳明益在維爾紐斯每天步行踏遍各個地點，有次搭巴士發現得一轉再轉，因為每條公車路線短，反而能較準時，人們行動也較從容自在，不像長程路線只要遲幾站就會拖延全程。

「文化影響了設計，台灣人喜歡一班車坐到我家，他們就不會，不會像我們在那邊揮手、緊張，即使到現在有APP（查即時公車資訊），心情還是會緊張。」

記者提問，台灣的生活節奏緊張，除了亞洲文化特性，也有人認為長年的中國因素、認同分裂，讓台灣人沒有餘裕思考共同的長遠未來，顧著打拚當下也就不太能放鬆腳步？

「我們正在一個焦慮期」，吳明益說，新一代的台灣認同已經建立了，年輕一輩很清楚，沒有人會選擇中國現在的意識型態，只有上一輩還有一些中國的情懷，「但這些人其實都還有生活空間的選擇，我就不懂他們為什麼不選擇…台灣又沒有限制（去留）」。

「所以這些人就不理他啦！我常跟學生說，文化問題你不能往上，沒有辦法去要求爸媽那一輩聽我們的意見，他們不會改啊！所以這些改變不能年紀往上，都要年紀往下。」

記者追問：「問題是這種認同分裂似乎一直拖住台灣的發展，還能再等下去嗎？」

吳明益說：「所以就是彼此容忍，我覺得容忍這件事情在歐洲許多民族多元的國家是很重要的，台灣也一定要。」

他認為，至少台灣人有共同價值觀，也就是民主比獨裁好，自由經濟比國家操控好，藝術文化是沒有枷鎖的世界，而非只能為政治服務，「這點難道沒有共識嗎？」只是有些人把大一統、大中國的價值放在更高位置。

吳明益則希望下一代把國族認同放在更低一層，先為生活方式作選擇。

他說，「此刻能做的就是經營台灣的文化」。如果喜歡棒球，就把棒球文化變得更美好；如果多開了一間不同品味的咖啡店，也就讓台灣在地的咖啡文化更美好，「要把力量放在你真的可以看到它有那麼一點改變的地方」。

「所以我們回到市井，去看那些台灣本來迷人的元素」。在台北中華商場長大的他說，小時後曾對賣蚵仔麵線的熟練動作著迷，「用勺子把邊緣撈得乾乾淨淨，在我小小5歲心靈裡就覺得長大要當賣麵線的，也要撈這麼快」。他想強調的是，「不要貶低任何一個行業」。

吳明益認為台灣現在需要的是建立一個文化模式，「文化選擇會讓台灣變得更獨特，因為顯然中國的每個區塊都是沒辦法選擇的」。

「我看到一些契機，例如當我看到台灣有些年輕人暑假去衝浪，我們就離海洋國家更近一點點了啊！」吳明益成長年代的台灣因許多觀念和政策限制，使海島人民對海上活動十分陌生。

他也舉今年新書出版時到台灣84家獨立書店辦簽書會為例，許多書店是年輕人經營，當他熱切敘述看到年輕人如何邊開書店邊造船、潛水等等，記者打斷他，俗氣地問了個或許是「很台灣的」現實問題：「但這種書店活得下來嗎？」

吳明益說：「就只活5年又如何呢？他選擇花生命的5年這麼做了啊！大家也許偶爾會給他支持，偶爾會受到社會的傷害，這都是合理的。」

不過契機終究是少數。記者提問：「台灣社會既存在長久的急切務實性格，又面對中國威脅加劇，真能培養出像歐洲那樣生活的從容自在感？」

吳明益承認確實非常困難，「因為這整個人群裡面可能會有一定比例的人是功利主義者」。他強調功利主義在哲學家邊沁（Jeremy Bentham）提出來的時代並沒有負面意思，而是生物的生存本能。

他說：「但他們也會左右我們的民主社會，跟我們產生差距⋯⋯所以活在一個民主社會，我們恐怕就要接受類似這樣的震盪，如果想要把它擺回你信任的這一邊，那當然就要做某種程度的付出跟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