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送達的全家福
【王傳生/摘自《羊城晚報》2023年10月22日】
因為工作關係,我平時喜歡收藏一些小物件,比如說舊票據、老報紙之類的,尤其喜歡搜尋遺落在僑鄉民間的「銀信」。
何謂「銀信」?銀信又稱僑批,是海外僑胞寄回家鄉的匯款(銀)和家信(信)的統稱。
2022年冬天,我在做完一場關於僑批的公開講座後,遇到一個40多歲、臉龐黝黑的中年漢子。他拿出一個已經泛黃的舊信封,封皮上用繁體字寫著「寄美國羅省技利埠華仁堂大寶號收交鄺中元先生啟」,旁邊是英文地址,右上角貼著一枚印有孫中山像的郵票,蓋著幾枚字跡模糊的郵戳。信封的邊角已經被磨破,露出裡面的信紙和照片的一角。還沒看內容,我已經憑經驗判斷:「這應該是一封回批吧?」
所謂「回批」,就是鄉人收到外洋來銀後,透過原渠道寄給對方的回信。他點頭說是,然後告訴我一個關於這封回批的故事。
1
中年漢子的曾祖父名叫徐吉春,曾經是臺山郵政局的郵遞員。這封回批正是他曾祖父經手辦理的一封「死信」。
1944年6月下旬,數千名日軍和日偽軍從新會、開平分3路入侵臺山縣境,6月29日,臺城淪陷。
眾多僑眷因郵路中斷、僑匯不通,本就生活困苦;再加上日軍經常破門入戶搜掠錢物,生活更難以為繼。
當時,中國航空公司開闢的「駝峰航線」,成了抗戰期間五邑銀信出入境的最後一條郵路。這一天,一封銀信從美國羅省輾轉寄到臺山郵政局,收信人寫的是「臺城永安村伍美桃」。但此時臺城已經被日軍占領,郵政局的工作早已癱瘓,郵差們根本就不敢出門送信。
這時徐吉春站了出來,說:「我去送吧!」他早年當過巡城馬,後來入職郵政局成為一名正式郵差,對臺山城鄉都比較熟悉。他知道,如果這封信能及時送到,也許能挽救一家人的性命。
徐吉春來到永安村,只見剛剛被日軍掃蕩過的村子一片狼藉。伍美桃家大門緊閉,他敲了敲門,無人應聲。徐吉春大聲問道:「請問伍美桃在家嗎?我是郵差,來送信的,有一封從美國寄來的信,裡面好像夾著仄紙(銀行的匯票、支票─編者注)。」大門這才打開,一個30多歲的中年婦女,後面跟著一男一女兩個五六歲的孩子,大小三口全都面黃肌瘦,估計很久沒有吃過一餐飽飯了。
徐吉春拿出簽收簿讓她簽名後,說:「你趕緊給丈夫寫個回批,我正好給你帶回去。」
伍美桃點點頭,拿出紙筆,伏在桌子上給遠在美國的丈夫寫了一封短信,裝進信封後,又說:「等一等,我丈夫來信說想要一張全家福,正好家裡有一張,我一併給他寄過去吧。」她從抽屜裡拿出一張合照,塞進信封。她解釋說,丈夫5年前出外洋,那時她剛生下最小的女兒。兩年多前,丈夫回來過一次,那時候大兒子剛好10歲,跟父親一起去了美國。他們臨出發前,一家人去照相館照了這張全家福,可惜沒等照片沖洗出來,父子倆就離家前往美國了,所以照片一直放在家裡。
回到郵政局,徐吉春把伍美桃寫的回批發了出去。
可沒想到幾天後信被退回來了,因為廣州淪陷,寄往外洋的信件已經無法通行。徐吉春無奈,只好將信退回給伍美桃。誰知當他再次來到永安村時,卻發現大半個村子都被日本人的炮彈炸沒了。伍美桃一家三口都沒能逃出來。
他只好又把信拿回郵政局,後來幾次嘗試郵寄都沒有成功,這封回批就成了一封「死信」。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臺山郵政局和電信局合併為臺山縣郵電局,徐吉春成了一名光榮的郵遞員。這時候,他又想起伍美桃那封沒有寄出去的信,信封裡裝著的也算是這個女人對丈夫的遺言。他便將這封信重新封裝,再次寄出。不想幾個月後信件被再次退回,原因是收件人「遷移新址不明」。
直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徐吉春從單位退休,就將這封「死信」交給了同在郵電局上班的兒子,希望他能想辦法將這封信寄達收信人手中,完成伍美桃最後的心願,也算是了結自己的一樁心事…
2
我眼前的漢子說:「徐吉春的兒子就是我爺爺。我叫徐則。爺爺直到去世,也沒能找到線索把這封信寄出去。後來,這封信傳到了我父親手裡,他也是一名郵遞員,他想了很多辦法,多次到永安村打聽,可惜鄺中元及其後人之後一直沒有回來過。他甚至託移民美國的朋友幫忙,也沒有找到信封上寫的那位鄺中元先生的半點線索。」
徐則說,這封沒有送出去的信,是曾祖父、祖父和他父親三代郵遞員心中最大的遺憾。徐則並沒有在郵政部門工作,所以也幫不上老人家什麼忙,他是看到我的講座通知,覺得也許可以找我試一試,這才拿著信來找我。
我提出能否看看這封回批的內容,徐則說可以。我打開封口,裡面裝著一封信和一張老照片。伍美桃在信中先是告訴丈夫銀錢已收妥,家裡一切平安,然後又說了一些家中事務,最後囑咐丈夫和大兒子在外洋要照顧好自己。文字簡短,卻飽含深情。照片上一對中年夫婦端坐中間,兩男一女3個孩子站在身側,個頭兒最高的男孩10歲左右,應該就是後來被丈夫鄺中元帶去美國的大兒子。我端詳著照片,點頭說:「時間已經過去七八十年,收信人鄺中元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但這封家書和這張全家福對他的後人來說,是一份難得的傳家寶,可以讓身居美國的他們知道自己的根在哪裡。」
見我答應幫忙,徐則站起身來,朝我鞠了一躬。
3
我把這封信拿回去,先仔細檢查了一遍,除了信封上的地址、姓名,再也找不到收信人的任何信息。我又前往永安村,倒是有兩位百歲老人對鄺中元一家有些印象,但打聽不到他有任何至親在鄉下老家,根本無法聯繫上這位遠在美國的鄺中元或者他的後人。
我將這封回批用手機拍成照片,發在微信朋友圈,請銀信研究會的同人一起幫忙查找,並無結果。信封上寫的「美國羅省技利埠」,即今天的美國洛杉磯。我便又託住在美國洛杉磯的朋友幫忙打聽,終於得知,信封上所寫的「華仁堂大寶號」,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當地一家兼營銀信業務接收僑匯的商號。但在20世紀50年代,該商號已搬遷新址,後因經營不善,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關張歇業,當年的經營者,如今已不可考。
查找一圈,毫無線索,我未免有些氣餒。
這時,我們當地的銀信博物館要舉辦一個銀信展,銀信研究會號召會員踴躍送件參展,我就想到了這封沒有投遞出去的回批。徵得徐則同意後,我將這封回批的來歷寫了個簡要說明,連同原件一起,送去參展。不想這個展覽竟然上了中央廣播電視總台的專欄節目,許多海外華人看了節目,一時間影響頗大。
銀信展的工作人員打來電話,告訴我,那封回批,在央視節目中有個特寫鏡頭,正好被遠在美國的一位名叫鄺華的老華僑看到。這個鄺華,正是收信人鄺中元的大兒子,也就是那個剛滿10歲就被父親帶去美國的孩子。他現在已經90多歲,身子卻還算硬朗。他從孫女傳給他的網路視頻裡認出這封信正是他母親寫給他已故父親的。那張已經有些模糊的合照,是他離開家鄉前全家人去照相館拍的全家福。但老人年事已高,不便回國,已委託孫女趕回國。
銀信展的工作人員最後問我,能不能把這封信交給這位老人?我當即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徐則,他高興地說:「完全可以!」
3天後,鄺華的孫女來到臺山,在銀信博物館裡簽收了這封遲到近80年的回批。孫女拿著這封信跟她祖父視頻通話時,老人在鏡頭裡早已泣不成聲。
【更多精采文章請見《讀者雜誌》2024年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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