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最後十年

圖/劉德山
圖/劉德山

【層林染/摘自中國工人出版社《此與彼之間》一書,本刊節選】

我的父親是一個木匠。他一輩子走鄉串戶,腳踩百家門頭。

2016年夏天,他在一個大雨如注的日子裡走了,走時73歲。

塬上是個小村子,這個小,主要是說人口。這些年,死了多少人啊!從我記事起,人口好像從沒有超過60人。

塬上雖然小,卻是個能人輩出的地方。張鐵匠、李篾匠、劉瓦匠、景蠻匠…每家男人都有點手藝,最不濟的,也能給人打土磚。土磚一塊五六十斤,一天打一百多塊,一塊塊碼起來,長城似的,需要一身蠻力氣,這就是蠻匠。現在想來,本事才是活命的第一法寶。

最風光的要屬木匠。要是木匠幹活不收錢,以工換工,規矩是一換三,即他幹一天木工,你得給他鋤三天地。但木匠手藝沒深淺,做十年學徒還不成藝的,大有人在。

我父親屬於無師自通,聽奶奶說,父親還很小的時候,家裡請木匠打櫃子,他天天圍著木匠師傅轉,人家吸袋菸的工夫,他就把傢伙式拿在了手裡。有天夜裡,院裡「叮叮噹噹」徹夜不息,家人早晨起來,發現多了一只嶄新的板凳。那是父親一夜沒睡,偷了師傅的工具,搶了板材,連夜打成的。那一年,他13歲。

鄉下有兩種手藝最相似,一個是遊醫,一個是木匠。人吃五穀雜糧,生百樣病症,遊醫醫術單一可不行,得樣樣下得了手。木匠也一樣,沒有誰家嫁個姑娘,會同時請三五個木匠師傅來打嫁妝的。不同的樣式要求,把人逼出了十八般手藝。

父親是個有德行的木匠。他的同行侯師傅講過一個故事。有一年,一家人蓋房子,幾個木匠負責木工活,父親是木工頭。他和別人不同的地方是會設計繪圖,在一張報紙上畫出房形,梁多長,檁多長,前坡多少度,後坡多少度,配多高的簷牆才漂亮,一目了然。主人家做飯的是位老婆婆,七十多歲了,可能是眼神不好使,有一天端出的菜裡有隻毛毛蟲,別人都不往菜裡伸筷子,只有父親一口一口吃得津津有味。飯後大家問,你沒看見那裡面有一隻蟲子嗎?父親說,他早看見了。

父親16歲獨立幹活,到去世那年,行藝整整57年。這是個十分可怕的數字。連峽河的水都流累了,懶得流了,如今只剩下碗口粗的一股,只有下過一場暴雨,才能活過來一回。

再精湛的手藝,也有過氣的時候,藝不過氣,時過氣,所謂「時也,勢也」,犟也犟不過。娶媳嫁女喬遷新家,家具店裡家具齊全又便宜,房子也已經沒人再蓋了。父親去世前十年,已基本無活可幹了。這十年,對於村子,對於村裡的每一個人,是天翻地覆的十年。發生了太多的事,走了太多人。如今,整個村子只剩下20口人。

十年裡,父親像一位無人問津的過氣明星,幹了很多事,又似乎什麼也沒幹,如同一個影子。

河南省靈寶市朱陽鎮離我老家並不遠,雖然分屬兩個省,往近裡說,就是隔著一道洛河。洛河流域寬廣,把它們隔開,分屬於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朱陽河的水混合著一座座選礦廠的渾稠尾渣匯入黃河,峽河水載著山雨落葉奔向長江。

本來老死不相往來的兩家遠房親戚,因為西秦嶺黃金礦產的大規模開發,從1980年起,突然發生了頻密的交集。廣東和海南都太遙遠,工廠作坊掙錢太少。近水樓臺,村裡人一直有在礦山做工的傳統。峽河雲母礦1958年起就開採了。

朝海在去朱陽王家峪金礦打工之前,從來沒有出過遠門。雖然從家到礦上只有200公里,騎摩托車只需要大半天時間。但是快30歲的朝海,和老婆分手那一刻卻像生離死別一樣。為老闆招工的大牙差點笑掉了鑲金的門牙:「又不是不回來了,要不,把她吞下肚算了。」

大牙和我是同學,一條板凳從一年級坐到六年級。他學習成績不怎麼樣,但起得特別早,冬天提一只紅紅的大火盆來學校,整個教室因此而溫暖。在山西二峰山鐵礦時他曾隨我學藝,算我半個徒弟。朝海家離我家最近,說起來,他叫我表姐夫。

朝海把行李捲放進車後備廂裡,把媳婦煮的一袋雞蛋抱在懷裡,鑽進了大屁股吉普車。車上已經擠了十幾個人,都是同村的小夥子,有在礦上幹了多年的老工人,也有和朝海一樣的新手。大牙「砰」的一聲把車門關上,又用腳踹了兩下,確認門已經關死,才放下心。他把副駕駛的車玻璃搖下來,一股熱氣立即冒了出來。「轟」一聲車子發動了。

父親怔怔地目送吉普車走遠,直到看著它飄飄忽忽變成一隻鳥,一個小黑點兒。他已經忘記了,這是第幾次送年輕人離開村子。但他記得這些年,多少人離開,多少人回來。

這一會兒,父親心裡的滋味只有我最明白,我每次離開,他也是這樣送別的。洗了手和臉,在祖先牌位前燃一炷香,送我出門,有時送過竹園,有時送到二道彎。他總是走在前面,彷彿是我在為他送行。他嘴裡問:「啥時候回來?」我說:「不知道。」走一段又說:「不幹這個行不?」我說:「不行,不會別的。」

的確,不是沒有想過改行,想改,需要走多少年的彎路?「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知道錯了,也得走到底。這些年裡,我親眼見過了多少生死?不是不怕,而是怕也沒用。最後,他說:「錢是小事,命是大事。」

父親回到家,收拾起那套老工具,往東梁上走去。東梁自然在村子東邊,是獨獨突起的一道山梁。站在上面,可以看到村子的每個角落,每一條狗,每一群亂跑的雞。再往遠處看,能看見五峰山上的松林,蒼綠蒼綠的,把五峰連成一片。在冬天,松林像沙地裡汪出的一池深水。

父親從小聽人說,這兒從前有一座石頭廟,叫娘娘廟,供奉的神仙叫李母娘娘。娘娘慈悲,一直保佑著四方平安,人丁興旺。但我從記事起,沒見過廟的樣子。他是不是也聽別人說的,我不知道。

雖說是山上,但能使用的石頭奇缺,前後侍弄了幾個月,根基都沒有打好。在父親打廟基的大半年裡,我在另一座礦山打工,那時候,我已經是一位有點名氣的爆破工了。在這個行業,已經風風雨雨多年。

聽我讀初中的侄兒在電話裡說,我父親天天在東梁上打石頭,背石頭,吃飯都喊不回去,讓我勸一勸他。我打電話問父親在山上幹什麼,他說:「蓋廟啊,娘娘廟都毀了多少年了,人煙沒個廟護著怎麼行?」聽完,我一愣,一時無話可說。我不信佛奉道,但我不能阻止一個年近古稀的人去信。

對於整個村子的制高點東梁,我一點也不陌生,那裡曾是我和童伴們的歡樂場。山頂上,有一棵大樹,已經老得認不清是什麼樹了。夏秋之交,下過一場透雨,半枯的樹幹上常常會長出猴頭菇來,白絨絨的,最大的有半個足球那麼大,摘回家,用油炒,鮮美異常。幾年前的某一天,大樹轟然倒掉,整個村子都聽見一聲巨響,形成巨大的一堆柴火,足有上萬斤,沒有一個人敢背回家燒火,看著它一天天漚掉。樹老成精,何況它腳下曾經有一座廟。

從梁頂看村子,如果用心就會發現,每隔幾年都有不同。小時候的村子房屋低矮,泥牆石腳,很多還頂著茅草。到20世紀90年代時,景象就不一樣了,家家白牆青瓦,雖然依舊是散亂的,但能明顯感受到它們煥發的精氣神。

手藝人都有一個毛病,那就是做什麼都一絲不苟,把每一件活計都當成最後一件來完成。到了2010年春天,娘娘廟的牆基終於打好了,4米見方,正好可以安放下一尊塑像、一張供桌、幾條供香客休息的長凳。

可父親實在是老了。這年春節到來的前幾天,他大病一場,血壓高到180,高燒不退,掙扎到過了春節,從床上起來,一條腿就不聽使喚了。醫生說,他得了腦梗,要自己鍛鍊,也許還有恢復的希望。

父親個子不高,卻是村裡的大力王。年輕時,生產隊需要往縣糧站繳公糧,一百里路程,他能挑200斤當天打來回。父親腦梗後,雖然後來恢復了一些,卻再也沒有力氣,拿點東西,手就打哆嗦。看著遙遙無期的造廟工程,他的頭髮更加白了。

2010年到2016年,是我最勞碌緊張的幾年。這幾年,礦山競爭殘酷激烈,多少老闆昨天還開著「大奔」,一夜之間,就只能重新用兩條腿在風塵裡奔馳。城門失火,自然殃及池魚。其間,我曾六赴新疆,三走青海,結果都是無功而返。我無力也沒有時間幫到父親,親人們也無力顧及。其實,所說的無力顧及,也就是無聲的反對。父親像一隻衰老的螞蟻,爬行在另一條路上。我們眼看著他越走越遠。

我從天水趕到家時,拉著大牙和朝海遺體的依維柯也到了。大牙和朝海死於礦難,大牙死時39歲,朝海只有29歲。去礦上談判賠償事宜的人還在艱難談判中,人總得入土為安,趁著風高夜黑,先把屍骨拉回來再說。大牙和朝海被白布一層一層像裹粽子一樣裹得嚴嚴實實,只能從個頭的長短分辨誰是誰了。

人死得太突然,一切都茫然無頭緒,打棺材的事自然落在了父親肩上,好在山上有的是樹。父親指揮年輕人放樹、解板、打棺材。這樣的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所有的人忙而不亂。近十年,村裡死於礦難者二十有餘。父親的最後十年,要說還有活,就是打棺材。鎮上的家具店,雖說品類齊全,卻不售棺材。他打一副,埋掉一副,打的總是沒有埋掉的快。棺裡,裝著老人也盛著青年。

父親已經不能完全揮動工具了,但有清醒的頭腦和足夠的耐心。棺材打出來了,一大一小,因人而製,擺放在一起,像一雙嶄新的鞋子。女人們看著它們,又哭成了一片。男人們默默點起菸捲。

大家又想起3年前的情景。3年前,大雨如注的6月,田家三兄弟從礦山被拉回來。按照習俗,外死的人不得入屋,三口棺材一溜兒擺在布篷下。大雨連天不息,伸出腳就是濕的。礦主跑了,事情驚動了政府,鎮裡從財政支出裡為每家資助了500元安葬費。

大牙和朝海的死因至今依然是一個未解之謎。這樣的謎太多太多,已經沒有人願意去求解了。

東梁上沒有水,砌牆需要泥漿做黏合,土倒是現成的,腳底下就是。石料已經足夠了,父親一鑽一錘,把它們打理得有棱有角。這天,我用兩只塑膠桶從溝裡往梁上擔水和泥,這是我幫助他的唯一一次。

好多年沒來過東梁了,倒下的大樹騰出的一大片空地又被新的樹木和亂草擠滿。時值四月,草木無涯,亂花爍爍。梁下的村子了無生氣,似乎在和這個季節反著方向走。有新房子建起來,有更多的房屋塌陷、空置著。出村的摩托車在盤盤繞繞的山路上,像夢一樣真實得虛無。

我擔水和泥,父親專職砌石頭,石頭在他手裡,像魔方一樣,跳跳轉轉。泥漿乾得慢,不能砌太急,我們坐下來吃乾糧。其實離家並不算遠,完全可以回家吃飯的,但這樣更簡單省時。

吃完了三張捲餅,我去樹林裡方便,一縷顫顫的旋律從廟台基上飄起來:

一張桌子四四方,

張郎截來魯班裝。

四角鑲嵌雲燕子,

中間燃起一縷香。

玉帝差我進歌場啊!

是父親最拿手的《十接古人》。

2013年4月23日,是父親整整第70個生日。他並不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的娘娘廟工程馬上就要完工了,他真高興啊。他對我母親說:「你看,真是有靈呢,好幾年了吧,咱村子多平安呀!孩子們每年都順順當當地掙回好多錢,孫子也考上大學了,塬上的風水要回來了!」

我曾在網上搜尋「塬」字,釋義如此:中國西北部黃土高原地區因沖刷形成的高地,呈臺狀,四邊陡,頂上平。

這個釋義與小村塬上的地貌特徵相去甚遠,塬上只具備了它1/3的形態。前塬、中塬、後塬形成三級高山臺地,每個臺地都有30畝以上面積,樹木亂草都長瘋了。這麼好的地方能養活多少人啊。父親他們死心塌地住下來了,占據了面積最大的中塬。後來,劉姓來了,張姓來了,景姓來了…

父親在塬上生活了55年。一雙眼睛,看著土地家園,由一到百,又由盛到衰。沒有誰比他更瞭解、看重這片地方了。

他白髮蒼蒼,垂垂老矣,對很多事情已無能為力,只能寄託神靈護佑。

2013年4月23日是父親的生日,彷彿也是天公的憤怒日。

吃過母親打了荷包蛋的一大碗長麵,父親收拾泥鏟,準備去東梁上。廟的主梁已經架好,氈也鋪上了,今天的活是抹泥,抹了泥,撒了瓦,就算徹底成功了。天氣預報說這幾天有大雨,昨天回來時,雖然蓋上了彩條雨布,四角壓了石頭,但他還是不放心。娘娘大概也等得急了,不能再拖了。

腳剛要跨出門檻,一聲炸雷從天上劈下來。開始的時候,誰也沒聽到聲音,只感到一個東西從房瓦上滾下來,它滾得很慢,彷彿巨大無比也沉重無比,而房坡平了些,那東西滾動得有些吃力。待到了簷口,沒了阻力,「砰」的一聲墜落了下來,在下落的過程裡,像傘一樣,突然打開了,釋放出千道光亮。

緊接著,大雨嘩地潑下來了。

雨挾著風,不眨眼地下滿了整個中午。門前的老核桃樹咔嚓一聲被風折成了兩段,像指頭大的青桃冰雹一樣潑下來,在地上跳啊跳。

其實,已經不用再去東梁上看了,但父親還是上了東梁。

只一眼,父親就像泥漿一樣從梁上滑了下來。

雨後的天地多麼嶄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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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讀者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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