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散文】沈默／出版人職傷（#要好好生活）白皮書

推薦書：陳夏民《工作排毒#讓你咻咻咻的工作編輯術》（逗點文創結社）

相比於前兩本工作書《飛踢，醜哭，白鼻毛：第一次開出版社就大賣（騙你的）》（2012年）、《讓你咻咻咻的人生編輯術》（2015年），陳夏民新作《工作排毒#讓你咻咻咻的工作編輯術》（2023年）顯然更多了一些現實層面的關懷，也更回到己身日常，大方邁入內心層面（並不大塊抒情或長篇累牘意識流），分享更多個人傷病（並不文學式描繪苦痛的細節，而是平鋪直述），完全就是走心理勵志生活哲學的路線，夾帶苦口婆心（勸人慘路不可行）的意味。

如果跟陳夏民散文《那些乘客教給我的事》（2014年）、《失物風景》（2018年）對照，這三本工作書在語言風格上有巨大落差：前二是展現創作能量、抒情本事的文學生活，後三是準確傳達出版人如何度過職業傷害之解方的普通生活。

也就彷如張曼娟散文從語言濃豔、情思綿密的《緣起不滅》（1988年）、《百年相思》（1990年）、《人間煙火》（1993年）等，轉向人生實際層面《不說話只作伴》（2005年）、《天一亮，就出發》（2007年）、《只是微小的快樂：便足以支撐這龐大荒涼的人生》（2019年）等，單單是直白書名就有了極大變易，更不用說文句上貼合凡常，似乎是見證太多人受到愛情、生活的傷害，而變得有話不得不說，至少想要提供某些使人脫困或獲得慰解的路徑。

《工作排毒》寫網路社群媒體的焦慮：「不要被鏡子的倒影給影響了。真正跳舞的人是自己啊。」抑或前輩們對創作的建言中可能帶有的陷阱：「對有心人而言，抽象的語言是最邪惡的工具。」還有出版對己身所造成的創傷和反省：「……工作是自己選的，也沒有大魔王成天攔路阻擋，為什麼明明那麼愛的事情，作到最後只剩下恨？為什麼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艱辛，好像是犧牲一樣？我到底出了什麼錯？╱直到經歷過幾次身心職災，反覆從黑暗世界爬出來又被拖回去又再爬出來之後，我才看得比較清楚，能夠理解志業與生活之間必須保持界線，不能夠永遠黏在一起。再怎麼喜愛的東西一旦變成了生活的全部，自然而然就會變質，讓你膩了。」

以上所述在在是陳夏民身處出版現場付出慘痛代價後，所獲得的清醒與秩序。《工作排毒》不啻是一本出版人職傷白皮書，也是個人體驗的復健報告──這是把職災變成植栽的概念，必須好好灌溉（水不能太多）、要好好生活的深刻總結。

上野千鶴子在《始於極限：跨越社會習以為常的「邊界」，當代女性如何活出想要的人生》（2023年）耳提面命道：「『無論能不能賺到錢都會做』的是天職，『運用專長來謀生』是職業，而工作是『聽命行事的有償勞動，無關好惡』。除此之外，還有嗜好（hobby），指自掏腰包也要做的事。」在資本主義、現代社會裡，如何從勞動（個體與社會的必然關係）中解放出來，讓工作不只工作，而是可能與己身徹底結合，變為人生的意義──思考、尋找自己的天職，極可能是重要的功課。

唯天職亦無須用盡體內的小宇宙去換取，搞得身殘體敗。《工作排毒》是很好的示範，讓人從某種既定束縛掙脫，不受志業和理念的毀壞。我想，創作者或出版人最不應該忘記的事，自己也是有血肉的普通人，不是單憑意志力就能跟世界決勝負的。文學大於人生這件事，有著瘋魔非凡的魅力，但同時也是毀滅性的。而文學小於人生，顯然不夠投入和專注。也許，最好的情況是文學等於人生，彼此融合、增長。

從擅長心理迷幻、理科知識背景的推理小說轉換為人生導師的森博嗣，在《放棄的價值：放棄不等於失去，也不是認輸。藉此重新審視自我、省去無謂的期待與付出，反而是求贏避險的策略。》（2023年）寫：「我從來沒做過讓自己後悔的事。我會肯定過往的一切，因為這是自己的想法、自己決定的事，當然也無法重新來過。之所以焦慮，是因為你想焦慮；之所以懊悔，是因為你想懊悔。我覺得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

《工作排毒》也帶著同樣省悟，陳夏民懂得了放棄，包含網路社群、拚命三郎態度等，重新做回生活的主人，快樂地往前推進，而不是永遠憤怒哀傷悲愁，覺得世界對不起自己──畢竟到頭來，對不起自己的往往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