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新釋】葉國居／禁指

台鐵內灣支線合興站，被譽為愛情小站。九十年間，我在新竹縣服務公職，故事主角曾先生，在我的辦公室侃侃而談，幾十年前他念新竹中學時，在內灣往新竹的小火車上，邂逅相逢一名新竹女中學生，開始認真追求。期末考日睡得太晚，眼看小火車駛離，深怕錯過了班車，錯過期末考，更可能錯過情愛。當下，他決心追火車。

追火車也是追愛情，他追上了火車，得到愛情，數年後有情人終成眷屬。在交通旅程中迸裂的愛情，乍聽稀鬆平常，但從合興至九讚頭站，兩公里路途碎石滿布，他賣力奔跑，汗流浹背，肯定吸飽了煤煙。望著他黝黑的膚色，隱約聞到那股氣息，伴隨客家口音微微吐露。呵呵，那是穿越時空的愛情呀！煤煙是信物，一縷輕煙就是永恆。如此看來，昂貴的鑽石、金戒便多此一舉，在那種獨特的時空環境下，煤煙蘸汗水，天長地久的真愛便渾然天成。

像煤煙這樣形而上的定情物，在客家庄還有林投樹。被稱為航海家的林投，在我祖先年代飄洋過海，由於果實輕、纖維厚，躲過了海水侵蝕，流浪至客家庄沿海成為定砂植物，其後溯溪而上，在茄苳溪兩岸生根定居。長相不討喜，葉緣帶刺，去刺後可拼編成物。小孩子常用它拼編手錶、戒指，是出自一種遙不可及的想望，窮小孩總是用手做出大人買不起的東西。便宜如草灰，盡入奢華夢。手作的情感彌足珍貴，溫度十足。他們喜歡將其送給心儀者，作為一種表白。

當我學會這門手藝時，庄裡發生一件大事，一位年約六旬長者，死在濱海林投樹下，手上戴著一枚林投葉戒指。事發後，那男人的故事被揭露。當年他還是個十四歲少年郎，在客家庄阡陌田野中，看到一個年長他五歲，身穿大紫衣的女孩。他好喜歡她，覺得她美呆了，又因為自己還是國中生，說不出我愛你，於是他用林投葉做了一枚戒指送她。他覺得戒指是假的，既能試探又能化解被譏笑的尷尬。秋日午後，田野稻黃，彷若時機成熟，他鼓起勇氣送去，告訴她長大後要跟她結婚。她未做多想，伸出手指給小男孩套上，小男孩覺得臊死人了，狂奔而回。

男孩長大後負笈異鄉求學工作，每次回客家庄再也沒見過她的身影。揣想，她應已嫁作人婦，自己年少時的戲言，她可能逗趣配合，一枚徒具形象的假戒，又有誰會當真呢！男孩其後結婚生子客居他鄉，方得知她未婚訊息。然而，女孩當年是真心的，她苦苦等候，抑鬱而終。歲月如流，數十年過了，往事就讓它付諸流水。豈料男人六十歲那年，和妻子離異後回到客家庄，他想起女孩，每天都到當年送她戒指的地方，站著愣愣出神，或念念有詞。事發那日，有人看到他在臨暗黃昏，和一位身穿大紫衣服的女孩，順著茄苳溪往海的那頭走。眾人嚼舌嚼黃，都說男人手上的戒指，是女孩還給他的。

「禁指，做毋得亂戴呀！」母親乘時對我告誡，不能輕易給人愛的承諾。

禁指，是客家族群的獨特詞彙，指的是戒指。幾番思索，很難以邏輯去解釋它，我卻從母親口吻中感受到「禁」這個字，是禁區、禁止、禁忌，愛情不能隨心所欲。承諾多麼簡單，做到這麼困難，象徵永恆愛情信物的禁指，哪能隨便給人亂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