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故鄉】沈珮君/心殤——王曉波的家國淚(上)
死的死,坐牢的坐牢
炎炎夏日,父親節,王曉波的海葬紀念日。
兩年前(二○二○),父親節當天,他的骨灰放在一紙白色小船,長女「娃娃」遵照他的遺願,親手將爸爸漂葬在台灣海峽,「希望您守護海峽兩岸和平」,並灑下與他相伴大半輩子的高粱酒。
兩年後(二○二二),今年父親節前四天,中共向台灣海域發射十一枚導彈,其中四枚飛越台灣上空,戰機在海峽上空來去超過一百二十架次、艦艇有十四艘次。
共軍海空繞台,成為海峽兩岸新常態。王曉波若魂靈有知,「一樽還酹江月」之餘,他應會哭。
他酒後經常痛哭。他一生為他的所愛所苦。
他七十七歲去世,九歲、三十一歲歷經兩次白色恐怖,五十多歲才平反,他們家上下四代都受影響。
即使同是家人,各有政治認同,現在視為理所當然,當年卻可能為全家招來災殃。王曉波的媽媽章麗曼在台灣被認定是共產黨,遭政府槍決;大陸章家人在中共主政下,卻因與國民黨淵源甚深,死的死,坐牢的坐牢。王曉波一家就是中國現代史可悲的縮影,而他一生致力的就是「我家悲劇絕不可在任何一個中國人的家庭重演」。
令人百感交集的是,這樣的心願也使他寂寞一生。
「匪諜兒子」是生命的刺青
王曉波家的第一次白色恐怖,發生在民國四十二年,他們奪走他母親,他九歲,媽媽章麗曼二十九歲。那一天,元宵團圓夜,他們家的斷腸日,王曉波父母先後被捕,媽媽才剛坐完月子不久,抱著吃奶的么女一起入獄,半年後在馬場町被處決,父親則被控「知匪不報」判刑七年。平反時,九江高等師範學校畢業的文藝知青章麗曼變成一罈骨灰已四十八年了。二○○一年,近六十歲的王曉波替媽媽辦了一個遲來半世紀的追思會,會後,他抱著尉天驄大哭:「我終於替我娘開弔了」。
只因政治信仰不同,章麗曼的燦爛青春即在槍下轟然終止,不能陪四個幼子長大、替老母送終,她的一生誰能還她?王曉波一夕間再也聽不到把抗戰歌當搖籃曲唱的媽媽歌聲,他忍悲含辱、「只想像野狗一般活著,但竟不如一條野狗」的童年,滿是創傷,誰能還他?
王曉波的外婆一口江西南昌土話,不懂國語,也不會說閩南語,突然失去在台灣唯一的女兒,而且必須獨力撫養四個外孫子女,方寸大亂下,被騙光僅有的陪嫁首飾,擦乾眼淚後,毅然帶稚孫撿食市場爛菜葉,加上育幼院每人每月十七元的補助,總算可以活下去。但是,營養不良的孩子容易生病,王曉波永遠忘不了,外婆拉著他跪在地上給醫師磕頭,請求院方收治發高燒的大妹,最後仍被砰地一聲關在門外,幸好里長伸了援手。
王曉波的大妹能詩能文,多病多愁,二十多歲自殺。二妹也身體不好,在四十多歲早逝。王曉波愧疚萬分,認為自己終究辜負了媽媽所託。媽媽在獄中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好好照顧三個妹妹」,一個九歲男孩如何挑得起這個重擔?他常到無人的河邊大哭。
「匪諜兒子」是他的生命刺青,他在學校飽受霸凌,一度自組幫派,幾個弱勢的叛逆少年相互取暖。他兩度被勒令退學,但在父親不絕望、不放棄的愛之下,他終於在高二收起拳頭,剃了大光頭以示決心,用功讀書,每天睡不到五小時,以第一志願考上台大哲學系。
學運、社運的靈魂人物
他遇到的第二次白色恐怖,發生在民國六十三年,那是「台大哲學系事件」第二年,他們奪走他工作,他三十一歲,當時他是台大講師。二十三年後平反,他重回台大哲學系任教時,已五十四歲。
他從學生時代就是學運、社運的靈魂人物,他那一篇成為保釣運動文獻的文章〈保衛釣魚台〉,劈頭就引用羅家倫的五四宣言:「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引爆海內外青年沸騰、壓抑、沒有出口的愛國熱情。烈火青春,可以載舟,可以覆舟,國民黨曾在大陸學運吃了大虧,對台灣大小學運始終不能以平常心視之。
海外保釣運動在中共總理周恩來邀請幾位學生代表參訪「祖國」後,留學生分裂成左右兩派。台灣的保釣後來也分成統獨兩派。參與這個愛國運動的熱血青年,許多人在幾十年後都成為各領域翹楚,有知名學者、導演、媒體人,還有人成了總統,但當時「保釣」卻被國民黨《中央日報》社論指為「為匪唱和」。面對愛國人士的分裂、釣魚台主權始終在爭議中,王曉波在保釣四十周年時感慨「我們是失敗的一代」。
除了學運,他也積極參加社運,為受災礦工家屬募捐,替飛歌女工怪病爭取注意力,為雛妓、烏腳病患、台西麥寮農民大聲疾呼。他誓言替工農底層發聲,但在歷史脈絡裡,這些運動、語言,正是民國三十八年以前共產黨爭取人心的方法,國民黨政府遷台之後,又見到這種論述,加上王曉波是「匪諜兒子」,自是深懷戒懼。台大校長閻振興把他從警總保釋回來後勸他:「你們主張自由民主就罷了,還開口閉口什麼『基層民眾』,人家會說你們思想左傾」。
「左傾」在當時就是一頂沉甸甸的大紅帽,王曉波義正辭嚴回擊:「我出身貧賤,我不替這些貧困的老百姓講話,誰替他們講話?」他永遠記得自己小時去番薯田尋找農人遺落的番薯給妺妹充飢,卻被地主一腳踢翻在田裡,他匍匐在地,回頭望天,那一刻,他的宿命與使命就此注定。
七○年代,他參加保釣、民族主義座談會論戰。八○年代他投入「黨外」民主運動,與黃信介、江鵬堅等人都是好友。九○年代他成為中國統一運動的積極人物,並促成政府開放老兵返鄉探親。一九九一年〈懲治叛亂條例〉終止,他終於可以公開說出自己身世。
這個「小太保」帶壞了寶貝女兒?
他的妻子宋元(天心)是台大知名學生刊物《大學新聞》社長兼總編輯,與王曉波剛開始交往時,完全不知道他的身世,後來他用點點滴滴的方式告訴她,反而讓她更喜歡他的「天生反骨」。他窮,念台大時因為買書太多,有時不得不節制伙食費,忽胖忽瘦,也令天心不忍。王曉波一百七十五公分,最瘦時約五十公斤。
在他被警總約談之後不久,一九七三年「一二三自由日」他們訂婚,四月結婚,新婚一年,他即被台大停聘。嫁給一個政治犯,壓力如影隨行,有一天早上,天心出門去教書,在巷口看到一輛吉普車,以為警總又要來抓他,她奔回家緊緊抱住仍在床上睡覺的王曉波,放聲大哭。
天心早已自北一女教職退休了,但有時仍然覺得有人在監聽家裡電話。王曉波曾安慰她:「我們沒有那麼偉大,何勞人家監聽?」另一方面他對自己可能被監聽,完全不放心上,「我王曉波就是打明牌,不來暗的,我無一事不可告人」,他的友人也都知道,「他人前人後都一樣,不必監聽」。
他參加學運時,一度風聲鶴唳,他的未來岳父曾大膽「窩藏」他在自己住處。從事公職、寫一手好書法的岳父對他的家世不很介意,認為「戰亂時期,不免如此」,他欣賞王曉波「有筆有書有肝膽,亦狂亦俠亦溫文」,但從事教職的岳母覺得他「犟頭倔腦」,這個「小太保」帶壞了寶貝女兒。天心直到上小學都還要爸爸幫忙穿衣服,升學路上北一女、台大一帆風順,這個未讓父母操心的大家閨秀,認識王曉波後,竟偶爾會口出不雅,讓媽媽痛心疾首。有次天心回家太晚,挨了生平第一回打,媽媽不准她進臥室,那夜她睡浴缸。
天心被王曉波吸引的還有他全身洋溢的「浩然正氣」。與王曉波在台大從學多年、一直以弟子禮侍之的張鈞凱、黃裕宜,和王曉波一起在世新大學教書卻自認是他學生的喻蓉蓉、韓嘉玲,他們提到「曉波老師」,都說是被他的「正義凜然」所折服。
愛的究竟是哪一「國」?
他以理、以德服人,不畏權勢,常告訴學生和女兒,要對權勢說真話,「說大人則藐之」,「見官大三級」。他也不怕民粹,他曾為了課綱問題上電視與名嘴論戰,但談話性節目不是可用理性論述的場域,他才說幾句就被主持人卡掉換人講,讓他顯得零碎、狼狽。他的小女兒回憶此事非常痛心:「現在根本是表態政治,站好角度,調整姿態就好了」,這不是論辯與溝通。但她對爸爸更感尊敬,「他認為正確的事,萬箭穿心都會做。他這一輩子的精神就是『雖千萬人吾往矣』。」
課綱之爭時,他已近七十歲。那些圍剿他的名嘴可能不知道,王曉波在戒嚴體制、強人政治下,二十八歲的他第一次面見蔣經國,就已桀驁不馴地當面跟蔣經國辯論:應該「在安定中求進步」或「在進步中求安定」?兩人嚴重分歧,不歡而散。在台大總教官張德溥安排下,蔣經國又約他再談一次。
王曉波在台大哲學系事件之後,工作、出國幾度受阻,甚至連投稿都曾被政工人員羞辱:「叫他跪在地上求我」,但最後都有貴人相助,讓他在黃金年華沒有中斷學術研究。那些拉他一把的人固然是惜才,但蔣經國應也是背後主要的助力。
蔣經國曾對張德溥說:「王曉波是有良心的愛國青年」。
「愛國」,愛的究竟是哪一「國」?這可悲的問題不自今日始,只是現在更複雜。對日抗戰時期,中國軍力遠遠落後於日本,當時的愛國是生死問題,全民一心築起「血肉長城」,讓中國沒有滅亡,但每一吋血肉長城都是一條條人命、一個個家庭。對日抗戰結束,立刻接著國共內戰,信仰共產主義的、服膺三民主義的,相互敵視,你死我活。中共建政之後,兩岸分治,愛「國」更變成誓死不相往來,你愛的是「中華民國」或「中華人民共和國」,所愛不同,相互稱「匪」。而你我本是同胞。
現在,愛「國」的爭議,除了兩個不同名字的中國,還有未曾建國卻儼然存在的「台灣共和國」,甚至因為台灣戰略位置重要,日本、美國也各找宿主附身,「愛國」更複雜了。平心而論,誰會不「愛國」呢?只是,你我愛的是哪一國?而你我愛的方式是真的愛嗎?還有,你我願意為自己愛的國,去戰、去死嗎?若有,那個願意殉國的人,都值得尊敬。
血海深仇化為大愛
王曉波的媽媽為她所愛的國而死。章麗曼像當時許多對政府灰心的人一樣,被充滿理想口號的共產主義吸引,她一腔熱血、滿懷浪漫,「我生是一個清清楚楚的人,死是一個清清楚楚的鬼」,在被槍決前,她拒喝高粱酒壯膽,也拒絕下跪受刑,「我對得起國家,對得起民族。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當時她不會知道共產政權後來用階級仇恨鬥死千萬人民,許多知識分子不堪凌辱而自殺。這些受害人包括她在南昌老家的全家人。
章麗曼父祖輩不少人是老國民黨。她的祖父章紫昆是蔣介石文膽陳布雷的好友,父親章壯修是國民黨地下黨員,三叔章益修曾任國民黨江西省黨部代主委,來台後是國大代表。章麗曼在台為共產黨犧牲,祖父卻在中共「土改」時,被活活打死在鬥爭台上,祖母被掃地出門,一九六○年餓死。她的父親被土共擄走,飽受酷刑,放回不久病死。她的大弟章夢濤在對日抗戰時響應十萬青年十萬軍,勝利後考上北京清華,中共建國後,他因抗戰時是「國民政府」軍官,下獄十八年。小弟章仲禹也因出身不好,被以「特嫌」惡整。
章麗曼的兩個弟弟都沒被政治擊垮。章夢濤近五十歲重新回到大學,是中國大陸工程力學、採礦工程的著名學者,是世界採礦協會委員、俄羅斯自然科學院院士。章仲禹是世界知名的鋼鐵連鑄專家,他做出中國第一台「微引程反推式銅合金水平連鑄機」,並在一九八六年讓中國第一台雙流水平連鑄順利拉出兩根火紅的鋼坯。
王曉波與媽媽娘家取得連繫,已是兩岸隔絕三十年後,他在寫給大舅章夢濤的第一封信裡,提醒他們和自己:「社帝(按,社會主義帝國)不可靠,美帝(按,資本主義帝國)同樣是不可靠的;可靠者唯我們自己的人民與真實的知識。」
他對國共兩黨與他家的血海深仇,那時即已化為大愛:「我們不怨天不尤人,我們只恨中國不強大、自己不爭氣,我們只應抹乾眼淚為中國的明天而奮鬥,希望我們的悲劇不要在我們的子孫身上重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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