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散文】吳鈞堯／客廳裡的民國史

推薦書：王正方《十年顛沛一頑童》（印刻出版）

每一個人都有他們的「大時代」。走過、經歷過，任何人都有時間之河，問題是何謂大、什麼是小，沒有統一定義。衣食無憂時期，被要求打蟑螂、理個五分大光頭，或者裙長必須過膝，都可能是大事，但發生了、記憶著，必然都屬大事。

王正方《十年顛沛一頑童》必然合乎我們認知的大時代，比如回鄉路徑，從上饒往南行，到浙江金華等船，沿著之江順流而下，再到杭州、再到上海，再搭輪船到天津，然後再回北平。逃難、離鄉之路一樣遙遠。以空間來看，不知道要繞多少圈台灣了。

《十》，以抗日戰亂史為背景，離鄉、遷徙、返鄉，而後乘船到達基隆港，龐大空間中，時間作為細流，交代父親怎麼在十五歲時結婚，且育有五位女兒，又怎麼與母親自由戀愛，生下王正方與哥哥。辛酸辛苦的飄泊歲月，被寫得別有滋味。童年無法再重來，如果人生可以再來一回，而且同等困頓，「老方」必然會立正站好，一路跑回去當他的「小方」。

回顧中，是知道難以替換了，然而回眸中，卻也知道一切都在。時間抹拭一切，但又是證據，「老方」重返北平老家，已經搜索不了太多居住過的痕跡，召喚文字如巫，並且列隊站好，等待點名。故事從作者出生開始談起，母親凶險剖腹產下兒子，產後身體虛弱，「沒那罐克寧奶粉你根本長不大」，戰爭來了，母親的手稿寫下如何逃難到江西，南昌、衡陽、鷹潭、上饒、鵝湖，有的地名見於地理課本，有的未曾聽聞，都成奔動的地標，一則則動盪的民國史，逃難的不僅王家，一路遷徙，也結識不同地方的人，來來往往中，「民國」來到「客廳」。

來到福建的小鎮麻沙，躲過日軍戰鬥機攻擊，有一天來了一位東源哥。在杭州時，隔壁住著張阿姨等人，以及發高燒過世的張小妹。還有頑皮的小鎖兒、農村來的老嬤嬤、一起教育孩子的郭老師等。偉人有他們的民國史，小人物的民國史則在苦難中，努力活得尊嚴，並且堅持生活目標，母親勤懇教學、父親則在抗戰勝利後，到台灣辦理《國語日報》。

在孩童的回憶中，父母占據重要角色，因自由戀愛而結婚的父母性格迥異，逃難到福建，王父熱壞了，脫了鞋襪衣褲，狗爬式雙腳打起水花，母親大聲喝止兩兄弟，「不准跟著你爸爸胡搞」。父親主導大事，回鄉、到台灣都一手包辦，時有童心。母親嚴峻多了，禁止到樹林拉野屎、下令不准玩軍刀、不准看她挖雞眼。

客廳中的、屬於父母與鄰居、過客的大小事，被作者以驚人的記憶力還原，船老大女兒淺淺的笑、用甘露治療癩痢頭等，即景並未過眼雲煙，深鑿的事件沉澱為核心，用情深處，都為了把自己再活一回，也把客廳還給來來回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