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讀，詩】羅智成／預言又止──預先書寫的下一本詩集

001

我始終懷著對下一本詩集

永遠熱切的期待

不切實際的狂想

書寫著……

然而宿命地

我唯一能實現它的方式

是讓它成為上一本詩集

002

我如何確定

它就是我的下本詩集？

而非正在寫的這一本？

我沒有心情寫這一本

迫切想省下為這一本

耗費的時間與心智

去預支下一個未知

因為這本還沒完成

甚至還沒發生

就已經陳舊了！

它跟不上我心情的反覆

跟不上新的發現與覺悟

它跟不上文明的變遷

阻撓又激發我的

無窮誘惑與慾念

雖然騷動與誘惑

也許也還沒發生

003

但是我急於訴說

還沒寫下的故事

我急於訴說

他們並不知其實

已經知道的事實

急於訴說

我以為可以掩飾卻

掩飾不住的憂思

我甚至想過我的葬禮

和各種版本的墓誌銘

想找尋死後最適切的位置

發表生前隱忍的厥辭

這些許久以後的題材

不時闖入此刻的書寫

又被迫不及待的想法覆蓋

004

我急於訴說

還沒發生的故事

急於訴說多年後

基因突變的杜鵑

將開遍無數巨大彈坑

憑弔滿目瘡痍的聖城

帝國子民在嘔吐池

競相掏空剩下的貪婪

為了吞嚥不下的美食

帶著粗劣真理的面具

精進的謊言備受擁戴

那些動人的詩句將由

善感的人工智慧開採

然後我們將停止爭辯

目送我們的話題消失

在每一座由市場價值

決定對錯的城市

005

龜甲裂出第一個象形文字

離奇的徵兆觸動著我

不靈驗的預言

選中了我

我急於在知道之前將它說出

因為知道之後

一切法力將消失

但守候的聆聽者

他們的眼光已飄向它方

新的疑問已經產生

新的經驗與態度

新的語言與形式

已將他們帶走

我才發現

這次的預言

是靈驗的

006

檢讀寫下的詩行

說不出熟悉的疲憊與索然

就在上一秒才因

掌握住它而欣喜不已

此刻已在掌中奄奄一息

啊書寫出來的

只是文字能寫出來的

我說出來的

都不再是我想說的

只因那人不在現場

只因文字只對對的人

說出對的祕密

007

說出的過程裡

遺落了什麼？

是誰？只能倖存於靜默？

啊書寫出來的

只剩片鱗半爪

失去那瞬間的完整

都已乾涸定型

失去最後一次的不確定

像文字的流刺網

誤捕上船的鸚鵡螺

睜大眼球也無法再現

那幽深壯闊的洄游

像大海只留下碼頭

和遲到的水手

008

我渴望書寫的當下

目擊下本書的發生

目擊文字尚未知曉的預言

先於作者的意圖現身

雖然那也許又是一個

被晦澀隱喻過度保護

不確切的感受

或思想的瓶頸

沙丘上載沉載浮的蜃樓

或浩瀚星雲照射下

幾乎被光線蒸發

勇敢卻徒然的觀測

009

「曾有那麼一瞬

我覺得最好的作品

快要出現了……」

我已觸及那核能般的磷火

那令神靈徹夜騷動的咒語

在千頭萬緒的漢字

反覆排列　組合中

不傳之祕漸被測繪出來

足以洞穿所有心事的射線

讓一意孤行的書寫裂變

這些被喚醒的深層意識

誘發的憂傷與連鎖反應

將比鈾的半衰期更久

010

當遮天巨浪如傾斜的海洋

正要掀翻書桌上那疊詩行

太陽風粒子掠過思緒北極

投影出滿屏極光

我暈眩而興奮地發現

這次，終於瀕臨那臨界點了

啊，難以言喻的清晰

正沖洗出思想的足跡

但你必須先繞過它保護它

避免它被還不夠妥善的

文字汙損  感染

正如以往的每一次

如果不夠密合

它會從你的文字溜走

你捕獲的  永遠只是

一首詩的替身

011

「但是我相信

謎底已在眼前」

「就在我們提防的

每個錯誤裡面」

就在此刻

千噚深的海底

漆黑的大氣壓力

正要擠兌出

一艘沉船最終的告白

我猶憋住最後一口氣

用文字的聲吶去定位

一隻螢光水母的囈語

我終能清醒地潛入

最黏稠的語言底層

從容進出自己

和別人的夢境

去竊取最初的

真相與謊言

016

我已理解

愛是慈悲的幻覺

妳深邃且蘊滿

物種夢想的眼眸

是最美麗的網罟

飛禽與走獸在

準星與箭簇環伺中

悠然盼顧

愛戀與自戀

讓肉體一逕伸展連結

讓陌生的意圖脹滿小腹

危險與死亡

誘使我們繁衍

傳承溫柔的謊言

讓虛無被虛無填滿

讓虛無被欣然接受

017

我已理解

文明的演化

是善與惡  歡與悲

是進化與退化的

質量守恆

018

我已理解

那些屬於個體的

永遠無法被整體地理解

選自詩集《預言又止──預先書寫的下一本詩集》，近日由聯合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