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讀，詩】白靈／煉金師

1. 分泌

老煉金師蹲在溪邊

一晚的大雨不眠

把整座山，和他

夢的夾角

淋出遍體鋒芒

鳥叫聲也任性起來

手搖槽搖動他一生

溪水和歲月的泥沙穿過他掌心

沖進淘金盤

山光雲影也交叉搖滾著

他少年到老年的臉龐

慾望分泌出的沙金

在他眼中慢慢沉默了

2. 金籠子

像面對一顆剛開挖的月球

十六歲就迷上顫動著

心跳的大粗坑

幾千人扛起青春之鋤

推動台車空空空推動每日早晨

往這番坑那番坑

長長長的深喉嚨裡前進

每個人都想把眼光

挖得再深一些

坑內坑外汗水四處閃光

山丘無言

炊煙編織的金籠子開遍山野屋瓦

尚未出道的小煉金師

像被套住脖頸的鸕鶿

爬出閃著光的坑道

把春天一塊一塊

嘔出

3. 陰陽海

水銀咬住黃金的日子裡

青年的煉金師逆著眾人

拚命往上向坑道口爬

回頭竟望見下方

一條條坑道最後都通往

每個礦工深不見底的喉嚨

所有的渴望落石般掉下去

也填不滿小小一個胃袋

在一噸石頭僅四克金的浮選中

轉眼就不見了的

是被溪流帶走

被磨細即沖進陰陽海的

骨頭

4. 小金丸

彷彿要叫塵土開出一朵花

髮白了的煉金師在坩堝中

攪拌著一座迷宮

水銀咬緊了沙

加了口水正激烈蛻變……

無人讀懂的化學旅行

電視主持人看懵了

睜紅了眼放任煉金師用噴火

叫一粒小金丸

在鏡頭前魔幻地出生……

拈笑了螢幕前

幾萬人的嘴角

山丘無言，螢火湧入

喧呶了萬人夜總會

5. 水湳洞

（那晚，滿天星子騷動，不知挨誰的罰，輪流下凡，化為流星，一顆顆，準準地掉進水湳洞的深喉中，老煉金師就蹲在最深的洞底，用手捧著坩堝去接，但發現他捧的是一隻張大著的嘴，掉下來的也非星，是金子，但沒有一粒他接得住，直到被什麼燙穿了雙掌……）

老老的煉金師盹醒在火焰前

他的手幾乎插進火中

坩堝崩碎一地

他捧起殘酷的夜開始抽泣

每一滴淚

都比金子重

老友們擠入他的土角厝

無數魅影扭曲了四壁

歡叫著他

那掉入大粗坑早不知去向的

小名

遠方的浪濤跨進窗

陰陽海淹過來

沖走了他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