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醫師的下班筆記】陳彥任／調息

腦中還有很多字膠著難解，我趴下來。就像高中短暫的十分鐘下課，我趴下來。我按下現在的Spotify歌單，我按下當年的Sony Walkman隨身聽，瞬間大雨傾盆，那是Dan Gibson's Solitudes的暴雨錄音，世界向後退去，我在腦中開始散步。

起點是甲仙車站，永遠天晴，炙燙的柏油路帶有瀝青氣息。右轉左轉後是鄉民生活一條街，並非芋仔冰鋪成的觀光客大道，這條路有從未售出的整牆鐘表店，各國時光紛呈、靜止；有供應整個童年金車冰淇淋汽水的錦昌超市，有天下無事只百年樟樹鬱鬱的派出所，有飲食店有冰果室，有小鎮僅一家兼營文具店的書局。盡頭右轉有河，如果我真踏在那裡，會吸吸吐、吸吸吐，不是VR，是心一跳一跳的沿河慢跑起來。

小時並不羨慕大人，那些眉頭深鎖都看在心裡，僅微微覺得那邊似乎比較自由。真正長大才發現時間窄仄，吃飯睡覺各種帳單與人情世故，每日公平皆二十四小時，卻總有四十八小時的待辦清單。人生就是清單的加總，大徹大悟才能簡潔。若放任各樣雜務沸騰如鍋，晃眼一生。

趴著的我調和呼吸，思緒像雜質被金網篩過，空氣與心都慢慢透明。過河到底左轉，經過楊桃、經過蓮霧、經過筍寮、經過龍眼。該緊握手上的，該放下的；緊急但不重要的如帳單，重要不緊急的如鍵盤（雖然截稿前一日會變得既重要又緊急），散步的盡頭是鄉下的院子，手機的十分鐘倒數計時響起，我睜開眼睛，思慮像新的一樣，繼續奔赴。

那次真的沉，先是轟轟雜音，遠方隱約有人聲催促讀書，我從滿是太陽的院子爬起，我從冰涼的瓷磚地板爬起，全身再度清澈。向講義的位置摸去，講義到底在哪裡？等等，為什麼是從瓷磚地板爬起來？我看見面前的內人盡是愁容。

腦中的清澈突然混濁，花了十秒鐘才還原：太累的我剛剛自樓梯摔倒，斷片。

專業訓練讓我的判斷常與大家不太相同，例如疫苗高燒我福至心靈窩在沙發，坐等抵抗力慢慢滋長。但摔倒且意識斷片，我的心之電腦斷層掃描顯示腦部正在出血，深吸幾口氣，叫家人帶我去急診。

那晚我坐在急診，將代辦清單重新排序。本來重要的事都不太重要，我勒令自己按了暫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