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小說特區】凌明玉／失格人間（上）

近來回家看奶奶，發現她的臉彷彿變了模樣，並不是皺紋老人斑變多，而是她的表情。前一秒熱情地摸著我的手說，人家送的鐵盒子英國餅乾留給我吃，後一秒便忽然安靜下來，我的身影已經從方才熾熱的瞳孔消逝，她空洞的眼睛什麼都不曾留下望著床單和磨石子地板。總之，感覺奶奶瞬間移動到另一個時空去了。

她像是完全不認識我，偶爾將臉別向窗口，凝視著窗外院子裡栽植的花草，或將視線投向更遠的高架橋。

彷若在不知名的遠方，有另一個時間流動的場所，奶奶隨時都能去到那裡。

那個時候，她是存在異次元的奶奶，語言、時間流速、空氣，或者連引力都和我們不一樣。當我這麼和父親說，電話裡的時空靜默了兩秒，他說自己沒想到這些，想不到我有他不知道的貼心，接著便要我認真考慮回家幫忙。

「就當我拜託你。」他說。

父親從不在乎我到底認不認真工作，還住在家時，他極少干預我想做的事，應該是說我也不會徵得他的同意才去做想做的事。拜託二字，仍讓我的心觸動了一下。

「有件事……昨天傍晚，奶奶穿著洋裝和繡花鞋，還開心的跟我說再見……說要去找她兒子……她兒子是我啊。」電話裡他的聲音像是不想說出這事，越是吞吞吐吐更感覺憂傷。

他說帶奶奶去過醫院檢查，腦部影像掃描顯示神經細胞已開始退化。醫生說失智的症狀恐怕不是最近突然發生的。父親回憶，這些症狀追根溯源應該有一年之久了。

剛開始好像是搞不清楚時間，幾年幾月幾號星期幾，什麼節日也記不得，他心想老人健忘很正常，自己也常記不清日期。後來才吃過飯又忘記吃過，白天晚上的時間也會弄混，經常呼呼大睡叫不起來，還怪父親老是吵她睡覺，半夜十二點又提著菜籃說要去市場買菜。

「現在根本不能讓她自己出門——」他突然提高音量，我貼著手機的耳朵瞬間無法承受，連帶著心臟也加速跳動著。

「我聽得見，你慢慢說啦。」

不是講手機嗎？卻有父親在眼前訓話的既視感，胃很不舒服，一直翻攪著，好像有什麼東西將要從喉嚨嘔出來。

「從頭開始說，我聽著。」我勉強擠出兩句話，多的一句也不想講。

父親總算放低音量和語速，繼續描述奶奶的異狀，他說有天下午社區大學講課結束卻四處找不著她，最後才發現她呆坐在隔兩條街口的小公園，坐了整個下午，臉頰曬得紅通通。

「你奶奶每天早上都去小公園和老師練氣功，你說，這麼熟悉的地方她怎麼就不知道路回家呢？她瞪大眼睛看著我說，『不知道哇——不知道哇——』」他又提高音量了。

「啊，這該怎麼辦？」電話這頭的我初次聽到滔滔不絕的父親，我想講台上的他可能也是這樣不管學生能不能吸收，就是急切地傾倒自己所有，我幾乎能感受他的焦慮。

「能怎麼辦？她見了我第一句話說，兒子，我好餓——好餓——我只能趕緊帶她回家啊。」

父親急切地形容奶奶的病情，我卻閃過一個畫面，倘若有天，我在路邊撿到認不得路回家的父親，不知道會不會如此鎮定？

父親竟然能暫時忍下暴躁情緒，當場也沒嘮叨咒罵，可見奶奶走失的時間，他遍尋不著的時間，讓他快速消化了新聞報導所說的老人失智症。

「奶奶看到我的時候，她立刻說要回家，我以為我會很難過，但是，我只是跟奶奶說，我們回家。」

父親甚至有點哽咽的嗓音，聽到這裡……除了回家，我也沒有別的選擇，電話裡稍微考慮一下就答應了。或者，也有一絲可能是，那個瞬間，我竟然接收到父親低落的心情。

我不曾懷疑父親對奶奶的情感，只懷疑自己，這不是打怪補血改模組升級外掛這麼簡單，我對照護老人完全無技能，真的能做好這件事嗎？

不過，我會這麼爽快答應，主要是父親開出和原來薪資差不多的待遇，解除了最近死水爛泥一樣狀態，而且我本來就是奶奶帶大的小孩，現在不過是換成我照顧奶奶。

我不得不將這件事告訴大熊，首先得退掉一起合租的公寓，即使只是回到距離市中心約兩小時車程的郊區，總覺得還是造成他的經濟壓力。

大熊是我上個工作不同部門的同事，他是軟體工程師，這專業從來不愁被減薪裁員，優秀出眾的工作能力總是一再被獵人頭公司挖角。可惜他宅度破表，狂蒐軍事模型和限量公仔，砸錢毫不手軟，至今無法買下一間房，只能和我勉強湊合租老舊公寓。

他本來是我五根手指範圍內的朋友，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忍耐他多久，他總在挑戰我的極限。甚至有個缺點讓人很困擾，這麼說並非交情不好，而是交情太好而感到困擾。

事情是這樣的，每次交談，無論我說什麼，大熊總習慣追隨我的話尾，這頻率讓人緊張，不知道要不要繼續說下去。我們同居這麼久，始終沒說出這個困擾，也不知道這樣對他是好還是不好。

譬如我說，昨天又接到我爸電話，說奶奶才吃過午餐不到半小時又說沒吃飯，不給她吃，她又哭著說兒子不孝真的很誇張……講到這裡大熊必定同步跟著我說「又說沒吃……真的很誇張」。我說，但是小時候偷她皮包的錢又記得好清楚，也太無厘頭了。他也不會漏拍，緊跟著我說「太無厘頭了」。

不過是聊個天，同步收音環場效果驚人，陣陣迴音總讓我暈眩連綿。

有時，自己情緒不佳，還要檢討是否形容譬喻能力太過低下，才會每次都被猜中所思所想，隱忍不發加上時時自省，我們的友情距離崩塌不遠。

有時，我心情還不錯，也會同理他的超能力，每次都能猜到下一句，不是天才也很難說他是蠢材之流吧。

久而久之，我發現只要避開兩人共處的時間，可以減少類似狀況發生，但住在一起實在很難不交談。

有幾次，我發現他在講電話，也能找到可追隨話尾的人，仔細觀察一段時間，他其實非常享受猜測別人心思，甚至每次共處時總能盡情地投入你來我往的談話。像他這樣的人絕對不愁沒朋友的。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