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江一豪／宜家新邨

二十八歲那年，我如願買了輛二手發財車，開始幫人搬家討生活。起頭沒有穩定客源，常常眼巴巴地看著同行在路上跑。師傅說，如果不想整天顧電話，「尚好卡巴結咧！」儘量配合人家就對了。

「看時辰，凌晨四點搬。」「好。」

「這幾座小便斗也要，都是用過的喔。」「好。」

「小江，這個順便一下！」「好。」

靠著口耳相傳，慢慢也有了自己的熟客。應媽媽，就是熟客之一。如果不是「順便」這個壞習慣，說起來，從不殺價的她，真是沒什麼好挑剔。只是怎麼有辦法找到那麼多「順便」，好似眼尖的人總能在路上撿到錢：「小江，順便幫我看一下，為什麼燈泡不會亮？」「床墊要換掉，順便移到警衛室那邊。」「這張椅子，順便搬到我兒子那裡，就在附近。」

順便一下嘛，有什麼關係？真要講，那當然是沒什麼關係，就像隨處可見的白色極簡風格DIY衣櫃，打包裝箱的書，馬路邊無所不在的紅線，還有堆放在狹仄樓梯間的各種貨色（鞋櫃、金爐、雨衣安全帽，還有腳踏車！）平常安安靜靜地待在某個角落，看似無害，其實個個都是大隱於市、不容小覷的獨門暗器。拿DIY家具來說，有些師傅寧可跳過重新排班，也不願意跟那堆螺絲、木板纏鬥，畢竟這玩意兒可不是拆掉就算了，還得事先分門別類作記號，然後一一把它們裝回去才算數。這得花上多少時間？別人都跑幾趟車了？

其他的，下次再介紹。

於是乎，「順便一下」就是白花力氣跟時間的意思，而且有風險。誰知道紅單不會就在這多耽擱的幾分鐘裡跑出來？總之呢，就像我常說的，鋼琴一般都是拿來彈的，但對我們來講不是。稀鬆平常的日子，用不一樣的身分去過，就是全新的體會。而日子過久了，就叫作生活。所以我不怪應媽媽，畢竟幫人搬家不是她的生活。

至於她會當上包租婆，純粹是一場意外。

「小江，不好意思呢，要麻煩你喔，呵呵。」客氣，但夾帶著高八度的浮誇笑聲，是應媽媽給我的第一印象。記得那次要搬的是十來個紙箱加幾袋衣物，從舊式公寓搬到電梯大樓，相當輕鬆愜意。更棒的是，隔不到一星期，應媽媽又把我找去，「哈哈，小江，不好意思，又要麻煩你啦。」

原來，為了剛考上大學的兒子，她就近在學校旁買下一間套房，自作主張、半推半就地幫他從原來的住處搬出來，結果隔不到一星期，「小孩子不懂事，還是要回去跟同學一起住。」應媽媽突然把頭轉向我，像是詢問，更像是加強語氣：「小江，你說，這裡有什麼不好？」對，如果你夠細心，就會發現我又「順便」把她載回來。跟我抱怨完，她說要把套房整理整理，然後出租。

我沒有答話，卻很想告訴她，頻繁的搬遷對我們來說司空見慣。況且比起一星期，我遇過更快的。人們為了各種原因搬家，情侶分手當然也（更）需要搬家。常識性的理解，這種場合自己出席就好，但就有那麼幾次，居然兩個人都在。不過人生不缺髮夾彎，明明東西都還沒全部搬上車，剛才還是耐人尋味的尷尬場面，竟豈有此理猛地來個柳暗花明：「麻煩幫我搬回去，錢照算。」天曉得發生什麼事，但大概只能用皆大歡喜才到位。

不過我猜此刻喘著大氣的應媽媽，應該不會想聽這些。她略顯沉重的聲息，讓我想到剛進搬家這行，師傅教的第一堂課：「吸氣、呼氣。你要學會呼吸。」不確定是幾層樓的公寓，總之很高，而且有一箱箱的書（暗器）。看著我咬牙切齒、面紅耳赤，外加雙腳顫抖地在樓梯間爬行，師傅看似神色自若開示的這句話，確實讓我獨自咀嚼了好幾個星期，總認為應當是話中有話，至少是帶著某種高度的人生觀點，諸如此類。

後來我才知道，搬家工人會用接力模式處理這種高樓層的工作。也就是在樓層的中間，把用來裝雜物的黑色大籮筐倒蓋底朝上，或是客人的家具、紙箱，只要夠牢靠的東西都可以，就地取材創造出一平方公尺左右高度及腰的平台，好讓第一棒能把背在身上物品放下，交給在樓梯間等待的夥伴接手，繼續朝下個樓層爬去。有別於學校教的六除二等於三，搬家工人的六樓除以二是三樓半，不是三樓（不相信可以自行驗算一次）。實際操練下來，真的比一口氣搬上樓還輕鬆。若不是要給我這隻菜鳥來個震撼教育，師傅們才不會直上直下，給自己找麻煩。

就這樣過了幾年，應媽媽免去當初的客套，在電話裡告訴我：「賣掉了。」宛如某場戰事的完結，這間原本讓她設想可以常來看看的套房，在兒子大學畢業後，終告失去意義，但必須加以詮釋。她貌似不經意地強調：「當初就算過，買在大學旁邊，怎樣也不會吃虧。」這次要把套房裡的家具搬回南投的家，「途中繞到桃園，順便帶幾樣東西回去。」

大概是職業病，這趟工作又讓我想起老師傅們說的：「卡早那有人要做搬厝。卡歹命，爬起爬落？貨運都跑抹了啊。」經濟奇蹟之於他們，就是貨櫃場到工廠之間的路途往返，把車斗上的原料、資材或半成品，不斷地變作成品的過程，以及在這條動線的運行中，時常遭逢的宛如永無止盡的排隊等待。直到某天，貨愈來愈少、耽擱的時間愈來愈短，最後赫然發現，這次載的居然是幫客戶賺錢的寶貝機器，「我們就知道是最後一趟了。」

原來「產業轉型」就是這樣。山跟路都轉了，人也得跟著轉，本來只跑貨運的師傅，也開始在樓梯間爬上爬下，用身體去鍛練新的技能。

從台北到南投，中間再加一個桃園，我暗忖頂多六小時就可以完成的工作，竟比想像中漫長。一開始還算順利，「小江，牆上這個置物架順便幫我拆下來帶走。」反正我已經習慣，加上要搬的家具不多，也沒有DIY（暗器），看應媽媽拎著自帶的拖把、水桶忙進忙出，跟仲介看房子，也耽擱不了太久。疊完貨，我就悠哉地站在紅線（暗器！）旁邊顧車、抽幾根菸，就出發上路。

途中她援例叨念兒子的不懂事，都是我聽過的經文，嗡嗡響地掠過耳際，不必放心上。若真要說有點什麼印象，頂多就是駛進桃園那處社區時，應媽媽散發出少有的柔和，迥異於平常總帶著點過度用力的傾向，輕嘆了句：「買下來的時候孩子們都小，可惜從來沒住過，也沒租給別人。」這算投資失利嗎？我盯著眼前的路況，沒心思跟她細究，點個頭算是有在聽就好。

離開桃園，在順暢的高速公路上，應媽媽繼續碎嘴，「他們以前好黏我，連頂嘴都還不會。」任她熱切地自言自語，我偶爾應聲，自顧自邊開車邊聯絡工作。台北臨時有客人要搬家，得一個個打電話找人支援，算是個體戶間的協力廠商。等事情安排妥當，我才聽到周圍突然沒了聲響，襲來的寂靜格外刺耳，我本能轉過頭去，但見她疲倦地倚著車窗，表情像是剛從很遠的地方回來。

到了，但跟著來的夏季暴雨，把我困在南投。

「小江，可以幫我移一下嗎？」唉。趕著回台北的我，垮著張臉在屋子裡漫步。被雨勢逼退後的不情願，眼前是破碎零散的畫面：十來個紙箱，表面有各式各樣的隨機分類，「幼稚園」、「國中」、「畫作」、「獎狀」、「卡片」；移動時經過的鋼琴、牆上不同時期成員多寡不一的全家福照片，灰塵隨處停駐，是時間到此一遊留下的痕跡；有幾個房間，雖然有床卻更像是儲藏室。

或許這是一只保險箱，嚴嚴實實地守住過去。至於現在與未來，由於現場僅有一個當事人，事態顯得曖昧難明。後來趁著暴雨暫歇，把東西搬進屋後，我便匆匆驅車北上。

記憶就是這麼奇怪的事，多年後回想起這趟路程，居然能清晰地聽見應媽媽走進桃園那間房子時，她那無限感懷的聲調：「啊，那時候就是一個念頭，全家人要住在這裡。唉呀，真的好瘋狂，我那天想都沒想就把頭期款付了。」畫面外，她說當年要照顧婆婆，只能留職停薪，每天把孩子們送去上課後剩下的一兩個小時，就留給自己放空。直到某日如常開車到處逡巡，莫名駛入那個社區，便著魔般迷戀上。

之後每天那一兩個小時，像是一扇門，走進去什麼都是新的，都在閃爍發亮──兒子的書房，女兒的梳妝檯，衣帽架飄逸淡雅的松木香氣，過幾天會掛上一套西裝，是要給在外地工作的先生一個驚喜。眼前的光照在她臉上，還四十歲不到，這裡就是未來，跟自己早先想的一樣。她把握時間，雀躍著讓這些身影陪著自己忙進忙出。

生活還是忙亂點好。只要我願意，每次把這裡的什麼挪動一下，不，光是隨手把灰塵抹去，或是來個深呼吸，氧氣濃度因此稍有升降，宇宙就改變了一點點，這樣講也不算錯吧。不像願望一旦裝箱，就算擦拭得再乾淨，也不會有光澤。

後來有一次經過桃園，我特意繞進這處社區，是常見的成排隨著山坡漸次而上搭蓋的公寓建築，設有小巧公園，巷道靜謐，加上偶見理髮廳、刻印行等營生店面，確是五臟俱全的天地。即使處處懸掛出租、出售看板，人煙看來不復往日興旺，社區入口灰色水泥柱上的金屬字體已經鏽蝕，但仍堅持著且無礙閱讀，映入眼簾的，正是召喚應媽媽的「宜家新邨」四個大字。

事與願違，世事難料。

大學畢業前，我原本以為讀中文系的自己會去當老師。畢業後，第一份工作卻是一名記者，雖說也算樂在其中，但其實當時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過在那可以揮霍的年紀，說起來做什麼都好。直到爸爸生意失敗，舉家被迫遷出生長於其中的老家，我才宛如找到救贖般，跑去搬家公司應徵，隔天就上工，開始進出不同的人家。

原本帶著賭氣似的，打算做個半年的嘗試，後來居然買上貨車，自此延續長達十年，以致真的成為搬家工人。雖說日子過著過著就是生活，但即使季節不斷變換，記憶卻仍倔強地抵抗不肯走，偶爾還是惹得人隱隱作痛。這也讓我對停駐在應媽媽身上的，不時從表情、聲調裡滲出來的緊繃，有了新的理解。

記憶被動，卻頑強。就像書記官、公報處人員，鎮日廁身不起眼角落，既不負責裁判，也不作成決議，看似沒有權力默默被動輸入。直到某日，那些曾經做過、說過，甚至想過的，一一跨越時間來到眼前，才讓人恍然大悟，原來故事的開端，常常只是極細微的念頭或不經意，翩翩如碎屑、如塵埃。這應該是值得慶幸的吧？否則如果都忘了，那麼還剩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