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盛開──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20周年 新星作品展8】蕭信維／拼圖王（上）

寄件者：F

收件者：G

主旨：你在哪裡

4月12日 周六 下午10:07

G，

你還好嗎。

我真的不知道那對你很重要。

現在我知道了。對不起。

我為我說過那些傷人的話語道歉。

你似乎不接所有人的電話了。

我用了別人的手機打給你你也不接。

FB、Line的訊息你也不回。

第四天了。

拜託你回來。

F

■

他找不到。他真的找不到。他把地板找了個遍，清理了搬來這個家就沒有打掃過的衣櫥底板、書桌與地板的縫隙、三層塑膠櫃靠牆壁的側旁、數據線延長線手機充電線吹風機線盤根錯節雜亂無章。都沒有。反倒是找出了一片沒有腐敗沒有被蟑螂吃過的多力多滋、一坨又一坨的人類毛髮、一張前房客留下的證件照、三枝斷水的筆、五只打火機，和一個上次本來要用的保險套。那時候她和他都太激動薄薄的未開封的套子就飛了出去。原來在床頭櫃靠牆壁的縫隙啊。那晚他們失去最後一個保險套，女友事後吃了幾顆藥。

大汗淋漓。

現在他也大汗淋漓。甚至把整個密切貼合在地板上的床板整個掀開。只差沒有把整個臥室拆空化整為零。他還輕輕地敲打蠟質過多的木地板縫隙，耳朵靠得緊緊的，仔細的聽是否有小紙板求救的聲音。

沒有。

怎麼會沒有。他無比煩躁。他不是第一次遇到拼圖拼到最後一片然後拼圖消失這種鳥事。但這是第一次，第一次他找了整整三天，三天都沒有找到。往往那些拼圖都是跟他玩個捉迷藏，國小下課時間的那種，他總能在幾分鐘或幾十分鐘內找到它。可能藏在他散放在地的褲子裡，也可能是公事包的縫隙。有一次好笑地就放在他桌上的滑鼠墊上，不知道為什麼翻來覆去就是找不著它。但這次沒有。他望向他擺在地板正中央的那一個兩千片拼圖，方方正正，偏偏就不完完整整。一幅城堡圖上的藍天硬生生少了一片，42A5B的位置上直直望見木地板的顏色。他幾乎不忍直視。

有一次拼圖的的確確沒有了。但他確定不是他弄丟的。那只有兩百片的拼圖因為太過簡單，他直接就倒進裝著拼圖的盒子裡，那個下午除了廁所，他一步也沒有離開過米勒的拾穗，最後拼完的時候少了11A6B，正好是中間紅頭巾女人手上的麥穗。

他打電話給拼圖公司，公司說好的，是米勒的拾穗？是。這邊再確認一次，我們會盡快郵寄11A6B給您。但他等不及，他直接驅車前往四十分鐘車程的拼圖總公司，當大樓警衛遞給他那個薄薄的白色信封的時候他幾乎想要狂奔，但不行，還得要簽收，他幾乎是忍著離開警衛的視線以後才開始跑，跑起來，風掠過他的頭髮，領帶打到他的左頰，奔跑，跑到大樓外的露天停車場，邊跑邊撕開信封，露出脆弱的11A6B，緊緊握著，他想起客服人員說的話，他有點緊張。

「每一片拼圖製作的時候有可能會因為刀頭模組小小的位移，也有可能會有印刷色差，可能不會完全吻合之前的拼圖喔。」那頭十分彬彬有禮：「因為這次是敝公司的疏失所以可以免費再提供您一盒拾穗請問您確定只要11A6B嗎？」

「我確定。」

該怎麼跟那些人解釋。最後那一片拼圖呢？那神聖，近乎不可侵犯的最後一片拼圖，幾乎需要齋戒沐浴呼吸吐納抱元守一，凝凝定定的，手不能歪眼不能斜，不能汗不能抖。那是醍醐灌頂的醍醐。法事裡的法師。不可或缺的在場者。女友曾說他在拼拼圖的時候像是一場喜事，最後一片卻成葬禮，神情肅穆凝重，直至輕輕地，輕輕地完全吻合地放下最後一片拼……

「落……葬……」女友中氣十足：「家屬……答…禮……」

圖。

他拿拼圖的空盒子砸向女友的腳。

輕輕地落下了。在木頭地板上敲出一個清爽而空洞的回音。

他緊緊握著米勒拾穗的11A6B，一邊用車鑰匙打開了後車箱，箱型車就是好。後廂大得可以平放兩千片內的所有拼圖，而使得兩百片的拾穗顯得渺小。他深深吸一口氣，平復自己的心緒。深呼吸，深深的吸到肺腔，然後吐出，再一次。客服人員怎麼會以為他想要一幅新的拼圖呢？那不就像個始亂終棄的浪子，用到剩了一個洞了就不要了。他才沒那麼渣。他一向是有始有終。他穩穩地放下11A6B。

■

寄件者：F

收件者：G

主旨：你到底在哪裡

4月14日 周一 下午08:14

G，

你真的嚇到我了，

我問過你同事，朋友，

甚至偷偷的假裝是要送禮的下屬詢問你爸媽，

他們這幾天都沒有看過你，

你到底去哪了。

我真的很擔心你。

拜託你趕快回來好不好。

真的不好玩。

你老闆已經快要氣死了。

F

寄件者：F

收件者：G

主旨：你到底在哪裡

4月15日 周二 上午05:23

G，

好啦我承認是我拿走你拼圖的最後一片，

我只是有點忌妒，忌妒你總是忙著拼拼圖，

所有休閒時間都留給拼圖。

所以偷偷拿走了一片，想著等你找幾天，等你放棄，

等你想起我的時候就還給你，

沒想到你就這樣消失了。

我沒想到會這麼嚴重。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你趕快回來好不好。

拜託你趕快回來。

拼圖我馬上還你。

以後也再也不干涉你拼拼圖，

你趕快回來。

F

附件：拼圖圖檔

■

真的沒有。他從夢中忽然坐起，一閃而逝的靈光告訴他最後一片拼圖卡在電腦椅的滑輪裡。他興沖沖的翻倒椅架，細心的滾動五個滾輪，還是沒有，什麼也沒有。一丁點拼圖的碎屑也沒有。

他不是沒有打過電話要城堡圖的42A5B，一樣是有禮貌的客服人員，但這次要他稍等，因為這款的銷售並不好，而且是國外代理品牌的拼圖，可能要三到六個月才能送來喔。他沉默良久。對方說煩請留下email如果國外廠商有回信她會第一時間通知他。他說好。

兩天以後他收到一封恭謙有禮的信，說是國外的這幅拼圖也停產了。所以只能用手工的方式繪圖補缺，「如果您有需求，請填寫以下表單，我們會有專業的服務人員跟您聯絡。先說明手工補缺的方式，是以圖樣描繪在厚紙板上切割下來，再放上拼圖按周遭的圖案描繪上去，補色的好壞與拼圖本身圖樣的內容有關，並不能保證完整複製喲，如果您有興趣……」

厚紙板。他找了五家文具店，終於找到跟城堡拼圖一樣厚薄的紙板。2.5毫米。他輕輕地輕輕地把42A5B周遭九宮格八片拼圖卸下來放在紙板上，用自動鉛筆框上42A5B的外緣。把拼圖拿下來透出紙板上灰色淺印時他幾乎心旌搖曳難以自持。不。手不能抖。他努力克制。幾乎能在紙板上看出一個42A5B來。

筆刀小心翼翼的在紙板上印出凹痕，他還不敢太用力，左手的拳頭攥得老緊。他吸氣，吐氣，一狠心用力刻了下去，結果用力過猛，穿透了紙板，把木桌子刻上了一小道淺淺的痕跡。他再刻，認真的仔細的，42A5B每一個突起與陷落、凹槽與轉折，他都細細的刻，有一度紙板的邊緣起了毛燥的球，他趕緊用食指的指尖順順的摸，直到毛球沿著切割的方向脫落。

完成了。

他花了整個小時在切割42A5B，現在終於出現空白的它，上面純然的白，像一張空曠的臉，他知道他等等必須更小心，雖然都是城堡上的藍天，但那一深一淺，一漸層一暈染，都得要掌握得宜。他就不相信客服人員口中的專業師傅，會像他這樣，這樣慢工出細活，這樣把一片拼圖最後一片拼圖當作寶貝精心的處理著。

小了一點點。他把偽42A5B放在拼圖上的時候就看出來了。就少那麼一點。零點一毫米的距離。他還不信邪，把拼圖小心翼翼地靠著底下的木板斜起來。空白的偽42A5B就掉了出去。原本的位置又回到一片空曠。他沉住氣。再描了一次，再切割了一次，不行這次描邊太多。再來。再描一次，再切割一次，這次的弧度沒有掌握好。再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