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睡前儀式】蕭詒徽／Small Things and Starlight and 無法離開便池的男人

最一開始，是因為福島的馬桶。

1989年2月28日晚上六點，日本福島縣田村市一間小學，一名二十三歲的女性教師在課後回宿舍如廁，卻在沖水時隱隱看見蹲式馬桶池底有一隻鞋子。

馬桶下怎麼會有鞋子呢？她走到室外，找到化糞池抽出口，打開蓋子。然後，看見一雙沒有穿鞋的人腿。

她嚇壞了。

她的同事幫忙報了警，但警察無法將雙腿的主人從化糞池中拔出來——那人已經死了，僵硬的屍體卡最寬處僅五十公分的管道內，最後只能將整個糞池挖出、以機具切開。那人沒有外傷，雙手抱著一套摺好的衣服，弓著雙腿，雙眼朝上盯著馬桶的孔洞。

有人說，他是為了偷窺那位老師，自己爬進去後爬不出來；有人說，他是被黑道逼著鑽進去的，死因是那年冬天的寒流。

然而，沒有人能解釋，為什麼他的另一隻鞋出現在離宿舍有段距離的河床上。也沒有人知道，一個一百七十公分高的成年男性，究竟如何從直徑三十六公分的抽出口鑽進去。

這個馬桶成為一起懸案。而三十年後，我成為一個愛在睡前看懸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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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YouTuber的時代到了。但直到2017年，懸案YouTuber的時代才來。最一開始，我不認識講述懸案的人，只認識案子：便池怪死、赤城神隱、世田谷滅門、不要相信洋子。同一個案子被不同人說，玄的點也不同——叉雞力求中肯促狹，Wayne調查意在警世，異色檔案著重歷史——我喜歡懸案對我行一種情緒上的恐嚇，精神上的勒索。我會思考人怎麼可能如此舉動，想著想著彷彿陷入床的更深。

直到我認識Will。

X調查的Will。「大家好，我是Will」的Will。Will講的懸案和別人沒什麼不同，但他顯然知道重複能使人幸福：X調查早期每一支影片，開頭都是大家好我是Will；進入案情的開場，必定是西元＿＿年＿月＿日這天是個星期＿；而直到如今，X調查頻道影片的結尾配樂始終是River Foxcroft的〈Small Things and Starlight〉，從來沒有變過。

想不起是哪一天，睡前我忽然想看看Will——不是想聽懸案，而是想看看他——看他這次怎麼自圓其說，在片末硬是用他最愛的「究竟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或許，只有＿＿＿自己知道」作結；看他如何把個個嫌疑人講得名正言順，「這讓警方摸不著頭緒」。幾個月後，我發現自己並不孤單，陌生貼文留言區裡開始有人用「大家好我是Will」、「這天是個星期天」寒暄；彼此相認的人們則會討論，鏡頭前永遠坐在布景裡、只出現上半身的Will，到底有沒有穿褲子。

甚至有一張迷因，是一對躺在床上環抱的情侶，看著床邊螢幕上正在說書的Will。圖面上字：is this too much to ask for?

我截圖傳給每周一起看Will好幾次的愛人：原來我們已經成為了別人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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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月16日，這天是個星期二，X調查頻道破百萬追蹤，Will成泛華語圈第一個百萬懸案系YouTuber。但也在同一個月，Will發布了第一支後來被稱為「洞學」系列的影片：堅果油灰洞探險。

洞學的故事，往往是某人或某群人進入某洞穴探險，受困後或生還或死去，之間花費的救援人力物力及其周折。稱作洞學，一方面後來Will真的發了逾十支這類影片，儼然成學，另一方面因為Will的口音，念「洞穴」時總念成洞學。

不曉得是點閱好，還是世上的懸案真的被他講光了，Will開啟了他的洞學時期：M洞穴、睡美人洞、里森德洞穴、智利礦坑、馬略卡島水洞、肯塔基州沙洞、德比郡山頂洞穴……

也因為洞學，許多死忠老粉開始說Will變了，偏了。轉身離開的人多，但慕名而來的人更多，X調查如今成了一百四十萬訂閱的大頻道，終究不只講懸案了，開始說起許多已經偵破的案件。

我卻記得最一開始，因為搜尋便池怪死案而看到Will的那一天。我一連看了Will的釜山夫婦失蹤案、可樂無差別毒殺案、惡魔島越獄案、艾非爾鐵塔詐騙案……我把他當時所有影片都看完了，然後覺察到自己的心微妙的昇華——

那些千篇一律的開場白、串場、收尾，Will永遠不變的表情，竟然抵銷了懸案中人性的幽暗與深闃，變成一種套路，一種常談。我再也不是因為人腦的複雜而看懸案了，而是因為世事的重複。

諷刺的是，這兩種都讓我昏昏欲睡。

Will也在2021年底忽然換了片頭。

片頭換了以後，我也從一周三四次到半個月一次，一個月一次，最後想到才一次。Will離我而去，但其他懸案頻道我看了也沒什麼意思，只能在睡前不斷往下滑，往下滑，往下滑。等待演算法救我出去。

我仍舊不知道1989年二月在福島那個男人為何要爬進便池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