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讀，詩】廖偉棠／2016年，高菊花最後一次聽到父親的聲音

「樹梢的小鳩，回家了吧？」

　　　——高一生〈杜鵑山〉歌詞

杜鵑山的山神又醉了

十字路的郵局

異邦人的髑髏地

又像半個世紀前那麼遙遠

但我不再跋涉

我聞到熟悉的菸味，看見微火

在林中一明一滅，黑夜壓下來

被它彈開

樹梢的小鳩回家了

爸爸，這次是真的，我們一起回家吧

沒有國，沒有族，只有家

我輕輕哼出六十年前的歌

用聲音織巢

把稀薄的流霞、踉蹌的風、號哭的海

都編織在一起

比貝多芬唱片上的紋路

還要令人心顫呢

像母親簌簌的落髮

也像我曾經攥在手上的番刀吧

後來，我攥緊的只是刀刃

麥克風也是刀刃啊

爸爸你一定看見了

你沒流完的血

在我掌心接著流下

但你沒唱完的歌

我也接著了

杜鵑山的山神醒來時

會替它的孩子們復仇的

田地和山野，隨時都有你的魂守護著

田地和山野，隨時都有我的魂守護著

●注：高菊花（1932-2016），鄒族歌唱家，白色恐怖受難者高一生（Uong'e Yatauyungana，1908－1954）的長女。父親被難後，高菊花以「派娜娜」之名賣藝養家，飽受國民黨和鄉霸的欺凌侵犯，甚至被要脅做「陪伴外賓」的特殊工作。一生命運多舛，晚年隱居，2016年逝於故鄉。「田地和山野，隨時都有我的魂守護著」，出自高一生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