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鍾玲／被和尚背過山溪的女人

清晨晴晴挑著兩擔豆腐，在山路上朝離相庵走去，離相庵是比丘尼道場，隸屬天台山國清寺。晴晴十七歲，婷婷嫋嫋，水汪清亮的大眼睛，一年前由山裡嫁到天台縣城的豆腐店王家，是王家的二媳婦。自從她嫁過來，就接過大媳婦送豆腐到離相庵的工作。晴晴在廚房卸下豆腐，即刻去庵裡的禪堂，跟年輕的沙彌尼一起盤坐，一位比丘尼法師教她們認《法華經》上的字，這是她婆婆和夫君允許的，因為以後需要她管帳目。庵裡的比丘尼都喜歡晴晴，因為她聰明而有悟性。

晴晴回到縣城的豆腐店時已近午了。遠遠看見她婆婆帶著一歲的孫子，即晴晴的姪兒，正在顧著店，夫君和大伯應該在後面的作坊裡浸泡黃豆，嫂嫂一定忙著做午飯。晴晴挑著空擔子，三步併兩步到店前，婆婆一見她，手抱孫兒趕到門口說：「阿晴，你娘家的鄰居到縣城來賣皮貨，帶口信說你娘得了腸絞痛，高熱不退，昏迷過去了，你回去一趟，快去快回。」

晴晴心急如焚，趕緊到作坊跟丈夫說一聲，一面往嘴裡塞一個饅頭，一面收拾小包袱，就獨自上路回山村的娘家，她需要在天台群山裡走四個小時。在一個山頭她看見山腳一道淺黃色的山溪，覺得怪怪的，想起來了，本應當是條清淺小流，溪水只蓋到腳踝，她渡過兩次，一次嫁過來，一次回娘家。忽然記起早上在離相庵學習認字的時候，下過大雨。

她到達溪岸，看見水流湍急，混混濁濁黃泥滾滾，不知水多深，就是淺也不敢渡，她被潛意識層的恐懼攫住，六歲的時候在一道溪流差一點淹死，阿爸把她救上來。她急得在溪岸邊竄來竄去，六神無主，黃色湍流上不時出現她娘昏迷的臉。這時山坡走下兩個僧人，走在前面的五十多歲，高大嚴肅；走在後面的二十歲左右，身材瘦長，一臉慎重。晴晴跑上去，朝著年長的僧人叫：「師父，請幫幫我！」

大師父對她微微一頷首，站在他身後小師父的臉刷一下紅了。晴晴知道是怎麼回事，由於她的婀娜美麗，靦腆的年輕男子見到她都會臉紅。她對大師父合十為禮，說：「師父，水那麼混濁，我不敢過溪。天黑以前一定要趕回娘家的村子。我娘病得很厲害，幸虧婆婆放我回去！」

晴晴跟在兩位僧人後面，大師父在岸邊找到一處水面最寬的地方，對小師父說：「常空你先下水，走在前面，女施主走在中間，我押後。」

晴晴把布鞋脫下，放包袱中，把包袱綁肩上，又把褲筒捲到大腿，但雙腳像被釘在泥土裡。小師父已經先下了水，用腳試探水底的石頭，黃泥溪水只到膝蓋。大師父看見女子沒有下水，仍然站在岸邊，臉色蒼白，雙唇抖動，知道她害怕，一定是以前差點淹死過；由方才她合十的神態來看，是虔誠的佛弟子，是位有緣人。

大師父到晴晴跟前蹲下，說：「我背你。」

站在溪水中的小師父猛然回頭，一臉的不以為然。晴晴猶疑了一剎那，忽然感受到大師父身上有類似父親般的慈愛，她爬上大師父寬廣的背。大師父看見小師父的背影，動也不動釘在急流中，他喝斥說：「還不快走？專心在涉水上！」

兩位僧人一前一後涉水，心思卻不一樣，前面的小師父方才還思緒混亂，師父何以犯戒，跟女子身體相貼？這一刻他摒除雜念，制心一處，全神在探石涉水上。後面的大師父一心二用，一面小心涉水，一面體察女子的心理狀態，她全身的顫抖轉為激烈，好像內心進入地獄境，四周的急流把她捲入往昔濁水入氣管、窒息的剎那，大師父用手拍打她摟住他脖子的手臂，說：「女施主，你看我腳步多穩，我會功夫的。即使你現在摔落水中，也淹不死，水深只到你膝蓋。」

大師父的話穿越水聲，鑽入晴晴耳裡，她忽然感到心中的恐懼消失了，大師父選的渡口是最淺的平灘，掉下去也只會濕了衣褲，何況大師父穩步如山啊！一剎那知道這驚恐全是自己嚇自己！ 她領悟這就是打妄想，這就是《法華經》安樂行品裡說的「以因緣有，從顛倒生」。就因為她六歲時種下了瀕臨死亡的因，今日有急流的狀況，自己會顛倒地無中生有，妄想自己陷入極端的險境。這是晴晴生平第一次重大的覺悟。

沒多久三人平安到達彼岸，大師父蹲下來讓晴晴下地，她衣褲都是乾的，可以馬上上路回家看阿娘。她向大師父跪下，磕了三個響頭，說：「我不怕了，謝謝師父。因為要趕路去看阿娘，先走了。」她起身時看見小師父臉上陰晴不定，但願他見到自己由衷的感激，不再因為大師父背她而耿耿於懷。

晴晴回到家的時候，阿娘已經過世，她和十五歲的弟弟成為孤兒。阿爸兩年前過世，是獵人們圍獵老虎時，被咬住咽喉當場死亡。他們的山村是座獵戶村，共二十多戶人家。因為晴晴嫁到天台縣城，過去一年每天都到離相庵接觸尼師，學習佛經，所以替阿娘守靈的時候開始思索殺生的因果。是否因為他們家三代殺生，爺爺和阿爸都在盛年三十多歲就被野獸咬死？母親患腸絞痛過世，是否跟她多年幫阿爸清理開腸破肚的動物內臟有關？自己六歲經歷臨死的感受，是否和家族的殺業有關？弟弟十二歲就跟阿爸入山打獵，至今打三年了，是時候改變了。

晴晴替阿娘辦完喪事，帶弟弟回天台縣城，她知道豆腐店隔壁的棉被店需要伙計。弟弟就在縣城工作住下來。晴晴十九歲那年夫君病逝，他們沒有子嗣，晴晴如願在離相庵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