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散文】李長青／文字與生命的閱世物語

推薦書：張曉風《麝過春山草自香》（九歌出版）

散文的特質，已被公認為一種無所不包無所不寫的文類，「我手寫我口常」即是散文的基底，進階版則是「我口抵我心」。

散文的「散」，有閒散、閒逸之義，更具「不自約束」之實。「散」暗示著沒有規則，或曰不拘一格，如《韓非子》的「法如朝露，純樸不散」，有（圓）規（方）矩與規則也就「不散」了，相對的，「散」也就有了更多「做自己」的空間。

《麝過春山草自香》就是一冊非常做自己的散文，張曉風的性情在字裡行間展露無遺，例如發現自己愛書，「只要不是教科書的書，我都愛。」這不知喚起多少讀者點頭如搗蒜之共鳴；又如憶及60年代文壇的筆戰，張說詩界吵得尤其嚴重，「詩人似乎容易激動，就連出手打架的事也是有的。」果真直言；甚至，在表明「我生平很煩吵架，連聽別人吵都煩。」以及「我這人缺乏跟人吵架的能量」後，張曉風隨即補充：「像魯迅那麼愛跟人吵的人，在我看來真是既無聊又小器，已經近乎『沒出息』了。」真是可愛的「直人」物語。

在我讀來，《麝》有兩大主軸，一是文字，二是生命。「文字」在《麝》非關美學與修辭，而是直探字義字形與字源的文字「本身」；「生命」在《麝》雖也談及了古今某些人物（如錢鍾書、楊絳、吳爾芙、饒宗頤、孔子、六祖慧能等）的生命情懷，卻以更多篇幅討論了動物（如長鬃山羊、石虎、大冠鷲、梅花鹿、山羌、台灣黑熊、台灣雲豹、穿山甲、水獺、櫻花鉤吻鮭等）的生命處境，啟人省思。

好的散文敏銳而纖細，抒懷之餘，復兼有治學之力，甚且考據之心。《麝》裡爬梳了某些字與詞的奧義，例如從詞選《花間集》引出了「古蕃錦」與「蠻錦」的比較，文中脈絡擴及唐詩與《宋史》，難得的是，張曉風一番例證詮解後，也不忘（或忍不住）提出「個人的解釋」；又如「趨」字，張曉風從《論語》談到台語，古人曰「走」（tsáu）其實是現今「跑」或者離開、走動、逃的意思，還認真查了《漢語大詞典》與《詩經》，甚至翻找《說文解字》的小篆，夾敘夾議，精采非常。

《麝》裡多處直率寫了「本省人」、「外省人」，誠實客觀，且真心溢乎情。張曉風散文已超越世事洞察與人情練達，更超脫了學問與文章。值得一提的是，《麝》裡談及的台語字詞竟然不少，另亦有粵語與甲骨文，字字留心皆學問，讀者也可見識到張曉風對文字語言的廣泛涉獵與追索精神。

借用嚴復曾說的「人之學問，非僅讀書，尤宜閱世。蓋讀書者，閱古人之世；閱世者，即讀今人之書……」我認為最能彰顯《麝》的內涵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