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藍祖蔚／六首歌回憶20世紀的華視時光

歲月倥傯，美好時光的記憶總是快速褪色，時而殘缺，時而斑駁。然而，記憶源自感傷或感動，透過聲音召喚，早已瑟縮在遺忘宮殿角落的發黃記憶，很快就會甦醒，上揚的唇角呼應著春風。本文試就六首歌曲，追憶中華電視台曾經伴我走過的20世紀時光。

故事先從1974年一月說起。那年正讀高三，明明都放了寒假，學校還是有半天的課業輔導，為五個月之後的聯考磨刀霍霍。不過，下課鐘響，我總是急著下課，背起書包，趕在十二點半前回到家，只為了趕看華視的台語武俠劇《英雄榜》。

1. 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始風流

《英雄榜》有三個迷人魅力，依序是：聲音、古龍和李尋歡。

只要你嘗試用台語念出「滾滾長江後浪推前浪，濛濛陣勢新人換舊人」，或許就可以想見一位十八歲的建中學生何以會被這麼氣概雄渾的台語念白給迷住了。趕在十二點半前進家門，就是為趕上《英雄榜》的片頭，享受男主角兼製作人張宗榮既道地，又融古合今的台語：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英雄人物

日出日落，月圓月缺

花開花謝，悲歡離合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短短38字，把古詩詞的美麗，人生滄桑的洞悉練達玩得如此韻味深長，然後才是女聲唱出：

是非成敗轉頭空 恩怨情仇瞬眼茫

青山綠水依舊在 人生幾度夕陽紅

有時間長河的意境，有跌宕起伏的聲韻，然後就看見風流倜儻的李尋歡登場。

當年的張宗榮根本就是一個帥字了得，從扮相、眼神到出口成章的神韻，在在都是顛倒眾生的local king，他飾演的小李飛刀，有看盡世態炎涼，對酒當歌，不與人爭雄的頹廢；也有例不虛發，卻從不出手的飛刀絕技；至於暗藏在心，若有似無的戀情，不論是文雅的林詩音或者谷音的孫小虹，在在讓人懸著心，等著花落蓮成，卻注定成空……那是古龍小說最愛糾纏的「多情／無情」命題，多年後才知道《英雄榜》改編自古龍的《多情劍客無情劍》。

四十八年後在youtube上找到了《英雄榜》的片頭曲，重溫張宗榮的口白，昔日李尋歡模樣再次浮現眼前，至於充滿獸性能量的阿飛（馬如龍），謎一樣的殺手荊無命（陳松勇）和比蛇蠍更妖嬌的林仙兒（貝蒂）……也歷歷如現，當然還有上氣不接下氣，即時趕抵家門打開電視的建中學生，滾滾長江東逝水，不是英雄的我們，眷戀著有如浪花的青春。

2. 少林寺阿善師，唐山過海台灣來

華視的結構來自國防部和教育部，承擔著強大的國家政策宣揚使命，偏偏我對華視的早期記憶都與不符當時「政治正確」的台語密切相關。比《英雄榜》更早的台語記憶就屬1972年的《西螺七劍》。

整整五十年前的往事，坦白說我只記得西螺、飾演阿善師的劉林，還有讓人一聽就會唱的主題曲：少林寺阿善師，唐山過海台灣來／收門徒傳武藝，雙拳單刀打擂台。

那是我第一次聽聞唐山，開始學習與認知先民渡海拓荒開墾史，透過武藝傳奇建構歷史記憶，確實是最便捷又有效的管道。不過接下來的歌詞對當時血氣方剛的我更有著醍醐灌頂的文史開示，當然也包括了看著電視跟著比手畫腳的樂趣：頭嵌是雙龍取水，二嵌是五虎下山，三嵌是犀牛望月，四嵌是仙女紡紗，五嵌是貂嬋照鏡，六嵌是劉全種瓜，七嵌是關公拖刀，狄青收寶馬。

諸如雙龍、五虎的用詞都是文學飾語，唱著唱著多少也揣摩些許對仗造句的本事，其餘的犀牛、仙女、貂蟬、劉全、關公和狄青，既是文學典故，又有歷史趣味，一知半解之餘，多少還會央著大人解釋歌詞背後故事，厚增見聞，其實是極高明的寓教於樂手法。阿善師旗下的「西螺七劍」雌雄兒女一句一登場，他簡直就是領先「復仇者聯盟」不知凡幾的「西螺隊長」，守在電視機前的我們就哼著曾仲影老師的旋律，揮拳踢腿唱響了少年十五二十時：少林拳法無敵手，藥丹救世通人知／堂堂男兒好氣概，西螺七崁／錦龍海鳳七英才……

3. 陽明春曉

梆笛高亢，容易把人排除紛雜思緒，聚精會神來聆賞，華視從1981年推出的《每日一字》，就是靠著響徹雲霄的快板梆笛，讓我停下選台器，好好聽他一回〈陽明春曉〉。

這麼強調音樂，好像忽略了李艷秋的吸睛貢獻，也忽略了整體節目的形式結構。當然不是，直到今日，我都還記得整整四十年前，一位世叔笑瞇瞇地一直念著艷秋、艷秋，似乎這個曾是曲藝名人偏愛的名字，有一種難以言述的親切感。尤其是初出道的李艷秋，唇紅齒白、淨亮剔透，活脫脫就像個搪瓷娃娃，一身花繡旗袍，一口高頻脆嫩又亮麗的京片子，準確呼應了那個黨國年代打造的華夏符號，無怪乎成功吸引了外省族群長輩的疼愛關注。

〈陽明春曉〉屬絲竹古典，搭配書法家張炳煌在紅色九宮格的宣紙上一筆一筆寫下「正體字」楷書，再由主播逐一解說該字由來及用法，坦白說是非常符合肩負教學重責的華視，曾經開發過最深入淺出，又能兼及娛樂趣味，知性感性並重的優質教學節目。白雲悠悠，每回重聞〈陽明春曉〉，想及的不是作曲家董榕森，而是那個看似陽春，卻別有韻味的五分鐘節目，以及強調字正腔圓的古老年代。

4. 開封有個包青天，鐵面無私辨忠奸

拿蔣光超比胡瓜，有點像是張飛打岳飛。不同時代的藝人，口條、機智和才情各有所長，很難在同一天平上秤斷斤兩，若不是他們同樣唱過《包青天》的主題曲，硬要相比，還真的像是跨越時空打得滿天飛。

我熟悉的包青天是1974年版的儀銘，那種中氣十足，正義凜然的威嚴神采。不過，1993年版的金超群，因為身材高壯，更加雄武威風，說服力同樣豐沛。關鍵在於楊秉中作曲的主題歌，七分來自戲曲架構，板眼分明，勁氣有神，交給專擅京劇的蔣光超來吟唱，古意盎然，還兼得小調雜曲那種讓人琅琅上口的本色，加上孫儀的歌詞中埋下「江湖豪傑」的劇情梗，不管是「王朝和馬漢在身邊」的辦案神捕，或者是逐一點名義結金蘭的五鼠：「鑽天鼠身輕如燕，徹地鼠是條好漢，穿山鼠鐵臂神拳，翻江鼠身手不凡，錦毛鼠一身是膽。」讓觀眾鵠望著七俠和五義能在劇集中一顯身手、相互較勁。

我並不排斥何家勁飾演的南俠展昭，只是更愛第一代展昭──田鵬，至於古琤飾演公孫策也是比范鴻軒在運籌帷幄上更有些老謀深算的深沉，不過，兩代包青天各領風騷數百集，其實各有世代魅力，就算胡瓜把〈包青天〉唱成了流行曲，也是時代風潮的必然，畢竟，流行就是當代的對話。

5. ㄆㄧˇ子　ㄆㄧˇ子

ㄆㄧˇ ㄆㄚˇ子　

ㄆㄚˇ子　ㄆㄚˇ

坦白說，我不太會唱曹蘭的這首〈好朋友〉，然而1988年每逢星期天中午收看華視《百戰百勝》節目，就是會先聽到這首紀宏仁作曲的「ㄆㄧˇ子　ㄆㄧˇ子　ㄆㄧˇ ㄆㄚˇ子　ㄆㄚˇ子　ㄆㄚˇ」。

在埔心牧場、亞哥花園等地製作的《百戰百勝》算是第一代的闖關遊戲的實境秀，胡瓜、小亮哥、徐乃麟不時互虧，也不時設局出糗的合作默契，再加上諸如毒龍潭、步步驚魂和羅馬競技的闖關難度，再加上拙笨到不行的最弱魔王劉的華，以及配得恰到好處的罐頭音效，都讓「ㄆㄧˇ子　ㄆㄧˇ子　ㄆㄧˇ ㄆㄚˇ子　ㄆㄚˇ子　ㄆㄚˇ」的嘴皮運動，成為消磨星期假日的輕快娛樂。

6. 「搭啦哩搭啦，我是易百拉」

1977年底大導演史匹柏拍出了經典科幻電影《第三類接觸》（Close Encounters of the Third Kind），外星人釋放出「Re, Mi, Do, Do, So」五聲音頻與地球人類完成了善意接觸，二十個月之後的1979年8月，華視頻道出現了易百拉，把「Re, Mi, Do, Do, So」轉換成為「搭啦哩搭啦」，飾演易百拉的小燕姊穿上外星人裝扮，頭上戴著耳機，還有天線，開始要向觀眾播報星際新聞了。

說抄襲太嚴重，說致敬太誇張，學界常用的「諧仿（parody）」一詞約略接近，《綜藝100》出現「易百拉」，其實就是「100」諧音的趣味狂想，敢玩能玩還能玩出進化版的自有品牌，還真符合了「沒有三兩三，別想上梁山」的古訓。而且，外星人科幻電影既然大行其道，取其風潮，另闢新潮，也是綜藝節目取經當下，用流行創造流行的高明策略。張小燕主持《綜藝100》大玩特玩各式短劇，插科打諢、唐突時事，既顛覆過往綜藝節目的既定型態，也就此開啟了華視綜藝王朝的黃金盛世。

《綜藝100》還有一首告別的晚安曲：從「揮一揮手，不是我心所願；道一聲再見，又是滿懷依戀」再轉到「朋友—再見—再見—祝福你—永遠—快樂」，相較於費玉清膾炙人口的中視〈晚安曲〉，張小燕充分示範了五音不全沒關係，真誠就好，拙亦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