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場生存之道】李羚榛／太陽雨

在我工作的動物醫院，設有一排個人櫃，而我的櫃子角落，整齊地放著幾個深具意義的小物，分別是幾張手繪卡片、一小撮放在夾鏈袋裡的貓毛、一張富士蘋果的貼紙、一片葉子。每當我心情低落的時候，便會去看看它們，拾起一些記憶的同時，也拾起一些勇氣。

過了一個星期，我收到一份禮物

其中一張卡片，是一名心臟病老狗的家屬寫給我的。阿秒，一隻有年紀的瑪爾濟斯犬，第一次相遇就是因為牠急性肺水腫就診。在經過幾天的加護治療，阿秒的狀況總算控制下來。住院期間，牠的主人經常笑嘻嘻地去探視牠，我也對那位十分有朝氣的老先生印象深刻。未料，出院後的第一次回診，老先生卻情緒激動地對我抱怨：「李醫師，我要把牠安樂死！牠實在太難餵藥了！一直要咬我！咬我！我不要給牠治療了！不要吃藥了！」

起初，我心平氣和地勸著老先生。後來，我也生氣了，非常不能接受好不容易恢復元氣的狗狗，就這樣被放棄。於是，我做了最糟的回應－－我和老先生大吵一架。

過了一個星期，我收到來自老先生女兒的禮物，上頭附著一張粉紅色的愛心卡片，可愛地寫著：「阿秒：『李醫師，不要跟我分手啦。』」那瞬間，我緊握著卡片，彷彿明白什麼，自責地流下眼淚。其實，老先生只是想找我訴說他照顧阿秒的生活壓力，因為除了我之外，不會有人更理解他所經歷的困難。我應該釋出更大的同理，聽他把話說完，讓他有一點點依靠。我該做的，不是生氣，而是陪伴。

經過那件事，我才真正地理解，身為獸醫，和每個毛孩子相遇，就像經歷一場又一場耀眼的太陽雨。在那場雨裡，有稍縱即逝的彩虹、有與蔚藍天空相映的白雲、被雨滴滋潤的綠地、路旁綻放的花朵，以及與主人一同漫步的毛孩子。溫暖又有些刺眼的陽光，照耀著他們，他們踩著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地，背著陽光，在雨中前行。而我，只是這其中的一把傘，一把也許不能夠為他們避雨的小傘。我能做的，是在這場綿密的雨裡，提供最大、最可靠的支持，並且在旅程的終點，與他們一起觀賞最後的夕陽。

好幾個月後，老先生出現在醫院門口

富士蘋果貼紙，則與一隻博美犬小辛有關。小辛的主人，是一位慈藹的老先生。第一次遇到小辛的時候，牠已經是末期的心臟病患犬，頂著大大的肚子，每兩周固定到動物醫院抽取腹水。小辛不喜歡抽取腹水的醫療過程，因此老先生會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小蘋果丁，耐心地一口一口餵著牠，讓牠好受些。只可惜，好景不常，小辛終究過世了。

好幾個月後的某日下午，老先生出現在動物醫院門口，說要來看看我。他一見著我，一邊笑，一邊流淚，淚水就落在他手中的紅蘋果上。老先生小心翼翼地將蘋果放到我手上，說：「李醫師啊，多保重身體。」或許因為蘋果在他手心許久，記憶裡，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顆同時有著溫度和淚水的富士蘋果。

這些故事，雖然隨著時間只留下了光的痕跡、泛黃的片段和熟悉的溫度。但是，它們一再提醒著我，在醫病關係中，或許我們能為自己和對方，騰出多一些心理空間。畢竟，在疾病之前的你我，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是完美的。而在那一場場太陽雨裡，我們有緣能一同緩慢地感受四季的更迭，是一種對彼此的祝福。不論過了多久，那份溫暖的寧靜都會存在彼此的心裡，為一個又一個的生命故事，寫下永遠。

多年後，在一次自助旅行中，我坐在日本柳川的河岸邊，拿起準備好的空白明信片，畫下一顆鮮紅的蘋果，背面寫下：「願您安好。」寄給小辛的主人，也寄給我記憶裡，那隻勇敢又可愛的小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