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起時】洪荒／撿破爛

小時候，村裡常會來一個中年人，騎著腳踏車，搖著竹做的筒具，發出一種聲響，大人聽到就會說「收破爛的來了」，那人專收金屬廢棄物。一個鄰居男孩曾用幾個空罐頭換到一塊半，當時一毛錢可以買到一顆地球糖或一個麻糬，一塊半是很大的錢。我家沒有空罐頭，我就盯著腳下的路，撿鐵釘、鐵絲，好不容易積攢了好大一包，沉甸甸的，卻只換到一根麥芽糖。這是我的人生轉捩點，當時如果好賺，也許我從小就會立志去收破爛，人生將是另一番光景。

我後來沒有再撿破爛，但兩個女兒到美國念書後，居然開始撿破爛。美國生活費昂貴，窮學生清苦，路邊常能撿到一些別人丟掉而她們需要的東西，鍋子、桌子、櫃子、床墊、沙發，似乎應有盡有，網路上有更多東西免費出讓，包括全新牙刷。

大女兒曾撿到一盞長長的弧型立燈，燈罩是一顆大球，晚上開燈時，就像一輪滿月進了屋，靜靜與她相守。這一道漂亮的風景，陪伴她快十年，還跟著她從美東搬到美西。最近，大女兒才讓它重回路邊，結交下一個有緣人。

小女兒曾撿回一整套典雅的英國blue willow盤子。一位老太太決定搬去和女兒同住，裝箱打包完畢，才知道女兒家容不下她傾一生之力累積、收藏的物品，臨時上網公告讓人免費拿取。小女兒和她的侶伴阿丹趕去，看到一個blue willow餐盤就愛不釋手，老太太高興地說她有一整套，正要進室內拿，一輛名車抵達，一個貴婦走下來，直接指名要老太太網上提到的blue willow，老太太毫不猶豫地說已經送掉了。貴婦走了之後，老太太入屋把全套blue willow搬出給女兒。女兒後來分析，可能因為她們是華人，blue willow據說來自中國的愛情悲劇，而且像中國青花瓷，老太太相信她們會善待她的英國青花瓷。至於老太太為什麼不分幾個盤子給貴婦，女兒認為，「她應該不希望她的青花瓷離散在不同人家」。

臨走，老太太意猶未盡，又主動拿出一個盒子，裡面是六只精美的手繪日式小瓷碟，每個碟子直徑僅一寸，盤緣捏製了小荷葉邊，六款花式都不同。雖然小碟已看得出舊，但好東西越有歲月痕跡越顯出它的不可方物。老太太連當年包裝盒都保護得好好的，可見多麼喜愛。但現在不得不割捨了，她把它們全部託付給兩個不相識的華人女孩。

小女兒的撿破爛生涯，是從阿丹想要有一套木工用具開始。阿丹原本是Google工程師，也許在雲端工作太久，人類原始的「手做」慾望越來越強，她甚至想找一塊細緻的木頭磨成一把薄刀或做一枝筆。但木工工具價格不菲，她們上網搜尋，發現不僅有二手工具廉讓或拍賣，也有各種舊物免費，連大型休旅車也在贈送之列，也有人在繼承多年的祖產穀倉中發現五◯年代的老車，只要你能拖走，他們感恩戴德，不收分文。

破爛是不是破爛，看你有沒有能耐讓它重生。女兒喜歡撿破爛，其實是喜歡把破爛變驚喜。

女兒和阿丹最近正在進行一個大工程，她們喜歡打電動，想要兩套含座椅、方向盤、煞車板的賽車模擬器，但一整套買下來要美金兩千元，她們決定自己動手做。首先要搞定椅子，她們只花三十美元，就得到兩張名牌、全真皮、可以升降並調整椅背的駕駛座椅，一張椅子是賓士，另一張是捷豹。這兩把椅子是從廢車場買來改裝的。

對這兩個台灣女孩來說，廢車場只在《變形金剛》裡看過，那簡直是整修狂人的玩具天堂，任何東西，包括一個螺絲、一根排氣管、一個駕駛盤，只要你拆得下來，就可帶走，價格都不高。她們先在網路上做足功課，自備各種工具，到了現場，才知自己從體格上就渺小得如滄海一粟，除了要跟許多壯漢競爭眼明手快，更驚心動魄的是那些破車充滿令人百感交集的報廢故事，最多的當然是因歲月或車禍扭曲、擠壓而成的滄桑，有些根本就是犯罪現場，有彈孔，有血跡。她們很鎮靜地選拆了兩張九◯年代、乾淨的米色椅子。

買回之後，當然不是插電就能用，她們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研究，找到當年的汽車說明書，搞清楚構造、原理，才終於動手，先從以前撿回的破爛吸塵器、微波爐裡，抽出七條各色電線，再用三D列印機做出一個電線整合器，將七條電線與椅子一一連結，接上電源。當椅子插電可以啟動時，她們把那一刻錄影下來，彷彿像《聖經‧創世紀》第一章：「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她們又花了一個月，繼續整合駕駛盤、煞車板與電視螢幕，我在視訊上看到她坐在賓士椅上，開卡車橫貫美洲大陸——一種電玩。

她們「撿破爛」成癖，不僅是因為可以把破爛翻新，有時更可透過人家的廢棄物，替自己打開通往新世界的一扇窗。譬如，她們曾接手一批破爛，裡面含了幾張黑膠唱片，她們再從其他地方搜集到播放器、喇叭，修復、整合，一聽大為驚喜，與她們自小聽慣的CD差別太大了，從此變成黑膠迷。

撿破爛，有時候也可進入或閱讀他人的人生。

有一次，她們聯絡好一個Scott先生，去他家拿木工車床，才下車，那個已站在門口等候的白人大叔Scott，一臉驚疑，把她們這兩個亞洲女孩上下打量一下，又瞄了一眼她們的小紅車，忍住鼻孔要冒出的「哼」，發出一連串靈魂拷問：「怎麼是你們？為什麼是你們？你們要做什麼？你們有工作坊？你們會用嗎？你們能搬嗎？你們沒卡車？」女兒們忍住反擊的衝動，表現出對機械手做的高度熱情，Scott這才如獲知音，但牢騷更多了，先嘲笑女兒的車「太花俏了」，再把現在充滿各種電子零件的汽車痛貶一番：「我們以前的車，沒有一樣東西不可修、不能換，我連螺絲都可以自己做，一部車可以開幾十年。現在的車行嗎？」他指了指旁邊的車，自豪地說：「看！輪框都是我做的。」他還提到自己的老師，「一百歲了，他不講話，就是做，埋頭苦幹，老實動手。」他搖頭嘆氣，壓抑許久的苦悶全冒出來了：「我老婆一點都不懂這些東西的價值，她覺得我在浪費生命。她認為這些都是垃圾。」

說著說著，他太太帶著他們的青春期女兒正從外面回來，並用中文招呼我女兒和阿丹，原來她是大陸移民，而本來正在抱怨老婆的Scott，立刻換成溫柔的臉，連聲音都變小了。那個太太像快爆炸了一樣，「他什麼都想動手做，作白日夢！我才是腳踏實地的人，如果不是我當他的業務經理，他什麼都賣不掉」，罵完丈夫，她又想到女兒未來可能也跟他一樣不成材，憂心忡忡，回頭想想自己的來時路，自憐又自豪：「我們第一代華人移民有韌性，耐磨，但我女兒這一代的美國小孩能像我們嗎？他們將來有什麼競爭力？」她越說越激動，眼淚流了下來，她女兒站在旁邊，始終掛著一張臭臉，顯然聽得懂中文。那個太太最終還是很高興那個大型垃圾終於要移出她家了，順手摘了很多院子裡的四季豆、彩椒送給我女兒。

Scott本來想幫她們把那個巨物搬上車，女兒客氣地婉謝了：「如果我們搬不動，我們就不該拿。」這句話是她們奉行的「撿破爛」準則。

撿破爛必須有健壯的身體。女兒說，她們還不夠強，否則她們可以撿回一整套燒陶的窯場。世間萬物有多少，「破爛」就有多少，在別人的「破爛」中，她們幾乎可以撿到全部的人生所需。除了美麗與溫暖之外，她們曾撿到健康（划船機、引體向上的單槓），撿到光明（立燈、吊燈），撿到幸福（一棵植物的名字），撿到陪伴（貓）。

不僅「撿」，也要「給」，有進要有出。她們購屋時，前屋主留下一整面牆的儲物櫃，有八成新，但與她想要的「家」風格不符，她和阿丹把櫃體一片片拆下，螺絲一個個收納好，拍照在網路公告，免費出讓，立即有人開車來取，並在離去前，站在她們前院，立刻發簡訊熱情道謝，她們隔著窗默默看著全部過程，雖與那人並未見面，但深深感受那人歡天喜地的快樂穿牆而來。她們也曾以十元出讓全新的一人杯式果汁機，一個穿著加油站制服的墨裔姊開了一輛極舊的車來取貨，女兒們很想免費送她，但又怕反而傷害她，正在自慚地糾結時，墨裔姊已經付錢要離開了，快樂地跟她們告別：「太好了，太便宜了，太謝謝了，我女兒的生日禮物有了。」

你的破爛，變成人家的快樂，也帶給你喜悅，地球也因此少一個垃圾，露出大大的笑臉，人間有什麼比這更惠而不費的？

遺物拍賣則是最令人揪心的。女兒曾看到過一個個案，那人留下一整箱的各式電線，還有一整箱的各種收據、電器說明書，也有他的旅遊路線規畫圖、訂房確認單。那人似乎有一個特別的興趣，他終其一生在追尋祖先、製作族譜，留下許多影印書信、歷史資料，但直到死前都未完成，卻上了拍賣網站。他變成祖先了。

女兒也曾和我一起看過一個遺物拍賣，主人應是貓奴婆，小至戒指、耳環、項鍊、杯子、盤子、鹽罐、胡椒罐，大至客廳掛鐘、花園雕像，幾百件，都是貓，我想起自己總是在找與貓有關的物品，連摯友在小店看到貓臉錢包、貓型肥皂，都忍不住買來送我，未來，我可能是另一個貓奴婆。這個貓奴婆引起競標的是一個藝術家的限量作品，用各種材質製作的各色貓種的千姿百態，每款都有編號，一套有二十幾個。貓奴婆來不及蒐集成套，就不得不放手了。她的後人沒打算繼續尋找、收藏。

人生到底能擁有多少東西？遺物拍賣常會列一個excel表單，可以看到這個人的一生物品，剛開始可能是書、IKEA家具、電晶體收音機、映像管電視機，然後是露營帳篷、滑雪板……最後，開始出現拐杖、輪椅、助行器、氧氣瓶。這些物品表單如同一個時間軸，也像縮時攝影，快速的映現了那人的人生，也映現了他的時代。女兒開玩笑說，未來她的excel清單可能會有任天堂、PS主機全系列、遊戲片，還會有當時最好的電腦主機、筆電、手機。

用過了，人離開地球了，東西留下，轉手給另一個需要的人，每個人似乎並不是完全沒有留下一片雲彩。而我的人生excel會有什麼？環顧一室，書架壁立，那些書不是破爛，但會被當破爛嗎？現在連社區圖書館都不接受捐書了。它們不是破爛嗎？想起朋友曾經清理婆婆遺物時，搜出兩百多個盤子，驚異不已：「人用得了這麼多盤子嗎？都是破爛。」

何必留給後人麻煩？看書的人有限，但衣服總是人人要穿吧，我先清出我喜愛的長裙，一口氣送了十幾件給一個身材極好的年輕朋友，我把她試穿的照片放在家人群組，真是美極了，我也曾那麼美嗎？我還來不及傷春悲秋，女兒說話了：「嗚，不要再送了，每件裙子，我都記得，好熟悉，我要留著。」

「女兒，我們終究要放手的。」我很想這樣說，但我怎麼忍心說？是不是破爛，畢竟是由「人」定義的。我心暖暖的，痛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