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專欄復刻：〈站在巨人肩上系列〉9】朱嘉漢／追尋普魯斯特

客席主編導讀  朱嘉漢(小說家)

才剛在去年慶祝150周年冥誕的普魯斯特，在今年則紀念他逝世100周年。《追憶似水年華》作為一本經典，闢開文學的新地景，讓人類在將經驗抹平的現代生活，將回憶猶如失樂園般保留。它不僅耐讀、值得深究，當然也更值得重讀外，也是一本能不斷刺激出新的作品與觀念的書中之書。這回的稿件，概述了圍繞在普魯斯特與《追憶似水年華》的影響，並回頭闡述，關於這本書的一切誤解或是迂迴，都是理解的必要方式。並淺介閱讀的建議，盼望屬於我們自己的普魯斯特新紀元即將展開。

經典能持續多久依然被閱讀？普魯斯特曾認真思索過這個問題。這位始終在時間中思索的作家，即使知道書本能抵禦遺忘，超越作者有限的生命，仍覺得大部分的作品，會在百年內被遺忘。

然而，普魯斯特及其《追憶似水年華》，不僅沒有被遺忘，反倒繼續跨越時代地被閱讀。相應而生的研究、展覽、專題、節目，甚至未曾發表的手稿，都一再問世。

《追憶似水年華》這本在許多人心中的「讀不完之書」，對於已經讀過甚至熟讀之人而言，有了更深一層意義：除了反覆閱讀仍能得出新意外，相關的詮釋研究、手稿，總是不斷給予熟讀者新的材料與視野。

我們甚至可以說，2022年，普魯斯特逝世的一百周年，新一波普魯斯特熱已經開始。

▌等待中的普魯斯特

對於普魯斯特的認識，在一開始就注定伴隨著延遲。

在漫長的寫作準備後，普魯斯特以剩餘的人生，足不出戶地，日夜顛倒如同逆行於時光地書寫《追憶似水年華》。

在此之前，他（至少）有兩次書寫的挫敗。

一次是長篇小說《讓·桑塔伊》（Jean Santeuil）未能完成。因為當年的他雖然使用第三人稱虛構角色，卻尚未找到將自身的經驗轉化成小說敘事的方法，書中所敘述的人事物，過於接近他的真實生活。青年普魯斯特，還要等到失去更多以後，才獲得虛構的能力。

於是，在《追憶似水年華》裡，首先最需要注意的，是貫串全書的「敘事者-我」，這也象徵普魯斯特思索多年的跨越。第一人稱雖然是小說既有的傳統，普魯斯特卻將這「敘事者—我」建構成一個小說認識論的必要安排。唯獨以「敘事者—我」的受限視角，才能看見這世界以及人性的多樣及其變化，並在時間的作用中，最終領悟到一直追尋的本質。

要掌握的本質，不是時間中的事物，而是時間本身。普魯斯特的終點竟然是起點，在《追憶》的末卷裡，「我」體悟了時間，才終於準備好書寫。

另一回的挫敗，則是更接近《追憶》的《駁聖伯夫》。彼時的普魯斯特，已經下定決心要寫作，並在這隨筆集中，碰觸了他日後在《追憶》將會處理的主題。這本書的命運是遭到退稿。這個拒絕，卻奇蹟般的像是一把打開普魯斯特思路的鑰匙，短期間內，原本還糾結於「必須要寫本小說、作個哲學嗎？我是小說家嗎？」的問題的普魯斯特，啟動了《追憶》的書寫。

如何從隨筆集的書寫，轉變成七冊（甚至可能更多）的巨幅小說，一直到今天都是研究者心中的謎。羅蘭·巴特可能沒說錯，普魯斯特在某個神祕的點，從關注事物之間的相似性，轉變成尋找事物的相連。也許是這樣，普魯斯特才能盡情地探索回憶，並找到敘事的法則。

即便書寫啟動，《追憶》仍被延遲，仍遭挫敗。普魯斯特將第一卷的手稿完成後，給了他心中最心儀的伽利瑪（Gallimard）出版社，再度被退稿。1913年，日後我們熟知的《在斯萬家那邊》，是以《間歇的心跳》在格拉賽（Grasset）出版社出版。出版後，即使還沒被世人理解與認識，但至少打動了一個最重要的讀者：安德烈·紀德（André Gide）。閱讀完，紀德承認看走眼，便聯繫了普魯斯特，也讓後來的出版，回到了伽利瑪出版社。

如果連紀德都會看走眼，或多少的偉大讀者都曾經錯過普魯斯特，那我們也無需糾結閱讀《追憶》的種種挫折與不理解（我猜想，他在書寫過程就已經預料到了）。事實上，《追憶》不僅成書充滿了不被理解的挫敗過程，誤解與時隔多年的恍然大悟，恰好是小說的精髓。因為對世界的不理解與誤解，或種種幻象與幻想，乃是時間限制了我們的認識所造成。而時間本身卻總是難以捉摸。弔詭在於，要跳脫出這種限制，只能等待，等待時間過去，終於了解時間。

所以，我們唯一能做的，也只能夠是花上足夠的時間，在理解與感受中徘徊，在誤解與詮釋中進退，到了最後，你會發現花費《追憶》的時間，總會以另一種方式返回，安排得猶如一開始就宿命似地決定，又像是千萬種偶然缺一不可。

▌更新的普魯斯特

等待，不僅預期將來哪一天能理解我們應該理解的，或許還包括期許在未來會出現我們不曾期待過的事物出現。普魯斯特的讀者終究是幸福的，不僅可以期待將來會更深一層的了解，也經常有新的發現問世。你的閱讀不會因為讀完一遍《追憶》而結束，反倒因此打開了大門，可以享受因這本巨著而闢開的豐饒世界。

第一是受他影響而誕生的作家與作品總是不斷的產出。普魯斯特可謂是作家中的作家，相關的傳記文學與評述，每年總會在書市間看見；「普魯斯特式」的句子或風格，已經是文學當中的共有財產；更不用說在文學雜誌與報章媒體，普魯斯特永遠是寵兒。

第二是普魯斯特不僅影響文學創作，亦深刻烙印在文學理論甚至哲學當中。簡內特（Gérard Genette）、塔迪耶（Jean-Yves Tadié ）均以普魯斯特研究，奠立文學理論的一家之言。而羅蘭·巴特、德勒茲、克里斯蒂娃等，都以其哲學論點重新詮釋普魯斯特。普魯斯特的研究與閱讀，不僅是在文學，更是在哲學、社會科學當中，不僅範圍廣，亦無比深入於知識當中。

值得一提的是，近幾年來，法國最具生產力，也最廣為人知的文學研究者孔帕農（Antoine Compagnon），延續了老師羅蘭·巴特的研究，持續出版普魯斯特的專書，也在法蘭西學院（Collège de France）開設過全新的課程，探索尚待開發的主題。極有貢獻的他，除了法蘭西學院的教授頭銜外，進一步地獲選法蘭西學術院（Académie Française）的院士，這個象徵守護純正法語與法國文化的機構，或許也可見證普魯斯特在往後更加正典化的過程。

第三是普魯斯特的文本仍持續被挖掘著。打從一開始，對普魯斯特的認識就因遺著而不斷翻新。光是《追憶》在他生前就只出到第四冊，最後三冊要等到1926年才出完。

或是他曾經將第四冊上半部與第五冊的部分內容，以稍微精簡又稍有差異版本在文學雜誌《自由作品》（Oeuvres Libres）以獨立作品的面貌刊出。

除了《追憶》是依作者意志出版的遺稿之外，前段提到的《讓·桑塔伊》與《駁聖伯夫》，以及由普魯斯特胞弟編整的《編年》（Chroniques）都是在死後才整理出版。此外，不論是他的《札記》（Carnet）或是書信集，都不斷地經研究與編纂中，以新書的面貌出現在我們面前。未曾披露的遺稿，譬如由書信集構成的《給女鄰居的信》（Lettres à sa voisne）、從筆記本挖掘的未發表過的小說集《神祕的通信者》（Le Mystérieux Correspondant）、普魯斯特提到過長期失落的遺稿《七十五頁》（soixante-quinze feuillets），都一再讓我們對其人及其作品有更多了解。

最後，當然是種種方興未艾的慶祝活動，反映在報章雜誌上、出版上、文化論壇上、電視與廣播節目上，普魯斯特迷，永遠不嫌沒有新鮮話題。

▌台灣：普魯斯特熱的新紀元

當然，台灣的讀者，在這幾年也是幸運的。

普魯斯特的相關書籍陸續翻譯引介，例如《親愛馬塞爾今晚離開我們了》、《普魯斯特的個人書房》、漫畫版的《追憶似水年華》，以及最新的《圖解普魯斯特》，皆拉近了讀者的距離，提供較為趣味並且多元的取向。

文學刊物方面，《印刻文學雜誌》與《聯合文學雜誌》，先後已各自發揮該雜誌的特性，呈現了普魯斯特的專題。

翻譯上面，聯經出版多人合譯的《追憶似水年華》。儘管有譯名不統一的問題，卻仍是二三十年來唯一能倚靠的全譯本，讓有心的讀者可以感受此書的魅力；由周克希獨立翻譯的時報版本，在閱讀上有其價值，可惜只翻譯當中兩冊便中斷（分為四本推出）；普魯斯特的處女作《歡樂時光》，則由資深學者劉森堯翻譯，讓讀者得以一窺早期作品的樣貌。

最讓人振奮的，莫過於獲得過台灣法譯者協會桂冠的資深譯者陳太乙，將計畫以十年的時光，獨自將《追憶似水年華》全部翻譯出來。在今年的台北國際書展已經正式披露，首卷也預計在今年發表。相信這將帶來一股新的熱潮，重新讓人願意挑戰這本需要花費耐心之書。

▌如何閱讀普魯斯特？

認真讀起普魯斯特剛超過十年，若有資格給予一些個人建議，我想說：

閱讀普魯斯特應該是歡快的，而不是沉悶的。如果閱讀當中覺得會心一笑，就盡情地笑，他擅長說笑話，會奇蹟般將歡樂的空氣留下。

閱讀普魯斯特應該是貼近人生經驗的，而不是抽象空想的。閱讀中若有任何細節，可以拿人生經驗比照，記得隨時咀嚼，如同小說中吃到馬德蓮時產生的至福感。

閱讀普魯斯特應該要感到充滿陪伴的，而不是感到孤獨的。你可以找朋友一起讀，一起討論，可以讀延伸書籍，或二手討論。重點是，普魯斯特總會在你真正閱讀之後，不再是障礙，更不是敵人，而是一位幽默而有趣的朋友。

閱讀普魯斯特，應該會讓你更熱愛閱讀其他書籍，而不是排除其他書籍。不僅普魯斯特本人熱愛閱讀，《追憶》亦是一本讓人不斷去熱愛美、熱愛文字、熱愛生命之書，一本偉大的經典總是讓人想繼續閱讀下去。

閱讀普魯斯特，你不該害怕讀不完，而是害怕讀完。一旦讀完，也許再也找不到一本相似的書。幸好這本書永遠讓你有機會繼續讀下去，重讀、跳著讀、讀相關延伸的作品，甚至可能讓你有一天成為作者。

閱讀普魯斯特應該是片段的，而不是一口氣的。越想征服這本巨作，越需要細讀，讀每個片段，停留在每個意象。《追憶似水年華》的結構像是雪片碎花，越是能夠享受細節，才越能掌握整體。

最後，閱讀普魯斯特不要害怕遺忘，因為要認識真正的回憶，我們必須接納遺忘。或許你可以留點筆記，記下一些人名，但這只是為了前行時，留下個路標而已。無需擔憂遺忘。在此，分享《追憶似水年華》最末卷的片段：

「若，多虧了遺忘，使得回憶能留駐在它的位置、它的時間，孤絕於深谷或山頂，無涉於當前，無擲出鏈索勾掛當前的分秒。那麼，回憶便會在意外時候，讓人呼吸到新的空氣，確切來說，那是過去呼吸過的空氣，這比詩人們徒勞欲令天堂滿盈的空氣更純粹，只有曾經呼吸過的空氣，才能重新帶來深沉的感受，因為，曾失落的天堂，是真正的天堂。」

哪一天，當你讀完了，卻遺忘了大半時，那正是最好的起點，真正的起點。

我們該為了可以真正重讀《追憶似水年華》而開始初讀，從哪裡，哪一刻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