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的「偉大衛國戰爭」！蘇聯士兵心聲：我們沒有疲倦和生病的權利

二戰在蘇聯的官方說法中是場值得一再歌頌的「偉大衛國戰爭」，因為勇敢的士兵與人民擋住了希特勒的攻擊。但現實卻是，戰爭初期的蘇聯軍隊設備簡陋、缺乏組織訓練，他們節節退敗，以人肉對抗坦克，死傷無數。因為在這場戰爭中，只能容許光榮與勇敢，沒有投降與退卻。官方只顧製造假新聞、宣傳裁切過的正面訊息，忽略當時一度有七千萬蘇聯人民受困於德軍的佔領區。
俄羅斯史專家梅里杜爾走訪英國、德國、俄羅斯、白羅斯等地，訪問兩百多名當事人，用時間為序，以基層士兵故事為血肉，重述二戰期間東線的戰爭史。（編按）

文／梅里杜爾Catherine Merridale

「我們沒有疲倦和生病的權利」

一如既往，遷徙的雁群在四月向東掠過普利佩特沼澤，前往築巢地點。別洛夫聽見了雲雀的叫聲。不過有三個月時間，他和他的部下待著不動，等待命令，「像鼴鼠那樣」挖土。他們目前只是處於暫停時期，而不是休息時間。一個原因是他們仍然必須不停搬來搬去，雖然每個地點就像上一個地點一樣讓人不愉快。另一原因是，他們仍然要面對敵人大量的砲彈轟炸。「弗里茲們不讓我們探出頭來，」別洛夫抱怨說。「不管是什麼東西都遭到砲轟，甚至晚上從一棟建築物走到另一棟建築物都會有危險。」讓人不愉快的還有溼漉漉。「一切都在融化。大量的爛泥將會出現，不到六月清不完。」他所言為真。他在四月寫道：「時間再次過得緩慢，日子沒完沒了地拖沓著。沒有什麼比防禦更讓人討厭。」

春天的無所事事（或者說，那一輪又一輪沉悶的演習和訓練）讓負面思想浮上心頭。不管接下來幾個月會發生什麼事，晚冬和春天幾乎對每個人來說都是黯淡的。一份德國的情報報告宣稱：「推動軍事進展的熱忱仍舊未能產生。」士兵的不滿情緒表現在要求放省親假、毆鬥和自殘。別洛夫任由自己意氣消沉，一種夾雜著對自己被浪費了的人生感到忿忿不滿的倦怠。「這段時間我對戰爭有一種很強烈的倦怠感。我猜一定是因為我每晚都夢見家人和戰前的生活。但那當然是沒有用的。戰爭不會在這個冬天結束。我的頭很痛。」一個月之後，他在寫回家的信中表示，他從未有過如此這般的漠不關心。就連解放諾夫哥羅德和列寧格勒最終解圍的消息，都無法讓他真正開心起來。駐紮在烏克蘭的葉爾莫連科也有一樣的感覺。他在五月寫道：「打了三年仗之後，蘇聯軍人在身體和精神上都累了。」

這一類疲累太過尋常，不足以引起醫學關注。那個春天，別洛夫得了重感冒，但醫生只讓他住院三天。他們有太多肺結核病人需要治療，沒空把時間花在肺部健康的人身上。對心理苦惱問題的醫學態度也同樣粗疏，更遑論是對「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之類的複雜症狀。紅軍醫務兵對「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陌生程度不亞於對布爾喬亞的歇斯底里傾向。一代人之前，俄國人曾經領先世界，藉助發生在巴爾幹和遠東的衝突來理解戰爭的壓力，然而個人創傷就像個人欲望一樣，對史達林主義來說是個陌生的概念。

士兵是集體的一部分，保持良好的士氣是他們的責任，不是他們的權利。那些抱怨、裝病或顯示懦弱跡象的人很有可能會受到懲罰：被處決或送進懲罰營。紅軍在這場戰爭中不把精神病學當一回事。這表示有關這方面的紀錄少之又少。因為沒有紀錄，我們很容易忽略紅軍就像他們的盟友，也會受某些情緒的困擾。不同軍隊士兵所受到的心理壓力是一樣的，有差異的只是他們看待心理壓力的方式。別洛夫不會想到他的冷漠是「久戰勞傷」（battle strain）的徵候，也不會想到軍中流行的自殺和各種「意外事件」是戰爭的拖沓所帶來的創傷的結果。與它的英國和美國盟友不同，蘇聯當局唯一承認的精神障礙必須有明顯器質性原因。其他的症狀則全歸咎於軟弱和個人缺憾所致，是應該掩蓋起來的羞恥。數以千計的士兵因為筋疲力竭和反覆的壓力而變得軟弱，而在戰場上以逃兵罪加以處決。其他心理傷員在被殺之後紀錄消失：他們太過疲累，頭腦太過混亂，以致活不過另一輪的砲轟。精神創傷非常真實，但只有情況最極端的那些（包括在被徵召入伍之後導致思覺失調症者）受到承認。在紅軍的兩千萬人作戰部隊中，只有大約十萬人最終被認定是永久性心靈傷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