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是一條撞牆之路。」人禾環境倫理基金會3月公布在貢寮拍攝的一段影片,魚兒前仆後繼從溪流躍起,想回到上游產卵,然後一隻隻撞上河床上的人為構造物,屢試屢敗,最後氣力衰竭癱在河道上,沒有一隻越過障礙,順利回到上游的家。



這不是特例,這是台灣溪流普遍寫照。荒野保護協會台東野溪調查小組,勘查台東40條野溪,只有1條沒被整治,其餘的蓋起固床工與護岸,魚兒回不了家、食蟹獴沒水喝,河川生命力逐漸流失。


而在都會區的河川,掀起一股水岸復興運動;台中柳川、綠川整治後,成為治水典範;然而學者擔憂,過多水泥化整治,恐帶來各地模仿效應。


台中沙鹿的南勢溪整治時,標榜打造生態河川,然而怪手一進駐,就毀掉當地人念茲在茲的原始竹林、護岸,掀起抗爭。斗六雲林溪、彰化鹿港溪,則掀起「學不學綠川」的爭論。



孕育生命的大江大河,在人為工事中醞釀反撲;濁水溪下游的雲林沿岸,枯水期溪床掀起陣陣沙塵,河川變成空氣汙染源,吃飯攪沙、呼吸會痛,成了冬天的日常。


大甲溪從上游到下游有6道水壩,用來取水、發電。當年釀災的后豐大橋斷裂,學者直指就是人類改變河川面貌,造成大自然反撲。


政府歷年編列3次特別預算,前兩次投入近2千億元治水,結果卻是溪水乾涸了,生物消失了。去年前瞻基礎建設計畫,其中水環境建設匡列2507億元,又能帶來怎樣的改變?


河川的毀滅,自然的反撲,就在人們想不到的地方倒數計時。


台東的山海景色為人稱道,然而深入這片淨土的野溪,卻隱藏著慘不忍睹的整治景象。


東台灣野溪生態豐富,多數獨流入海,蜿蜒河道藏著河海洄游的生物,有的生活在淡水,卻得入海產卵,有的相反。繁衍與創造的自然篇章,在河海循環途中完成。


原本潺潺婉轉的溪流、綠蔭搖曳的河岸,在人為修理工事中變了樣。荒野保護協會台東野溪調查小組,花3年時間勘查40條野溪現況,提出一份體檢報告;只有1條沒被整治過,其餘的都改變了模樣。



驚!河床變水溝、梯田、斷崖


記者跟著野溪小組站在卑南鄉幸橋上,橋底下的野溪讓人怵目驚心;河道上有一道道固床工,為了加強結構,每到中間再加上垂直的結構體,河床變成水泥格子,每一格都填滿泥沙石塊。


「它已經變成水溝了。」野溪小組生物組長顏嘉俊帶著記者,先爬過十多公尺高的水泥護岸,才下到河床。他說,一格格的河床,洄游型的魚蝦蟹根本回不了家,生物更難以生存。


「水溝、梯田,還不是最誇張的!」東河鄉碇橋溪出海口,潺潺溪水在靠近河口處,悄悄潛入泥沙中,因為出海口矗立著高達4公尺的固床工,彷彿「斷崖」般擋住所有生物的道路。



記者站在固床工下,望著眼前的龐然結構體,靠著同伴連拉帶推的,才狼狽地爬上固床工,更遑論那些洄游河海的魚蝦蟹。


生物垂直移動受阻


顏嘉俊說,台東野溪常見日本禿頭鯊,這是種洄游魚類,兩片胸鰭像吸盤,能吸附在石塊、岩壁上。然而固床工太高,又沒有水流,上溯能力強的禿頭鯊也爬不上去,更別提其他魚類。


野溪小組說,綽號「郝伯村蟹」的剛毛假方蟹也是在台東野溪才看得到,每年3、4月到河口產卵,孵化後再回到中上游生活。但被整治過的河川阻礙垂直移動,這些生物都看不到了。



橫向移動 變恐怖冒險


高聳的水泥護岸,也使濱水動物無法靠近河床,喝水、覓食成了問題。記者採訪這天,就在幸橋旁發現一個被壓扁的生物殘骸,專家確認後,證實就是愛吃螃蟹的食蟹獴。


「喝個水得冒生命危險,沒摔死也去了半條命」。野溪志工「珊瑚蟲」推測,這隻食蟹獴聞到水氣,但找不到路下到河床,結果在公路上被撞到身首異處。



生態觀察者洪廷維在金門前埔溪,拍到一幕讓人悲哀的影像;紅冠水雞著急的在溪邊打轉,不時發出叫聲,原來水雞寶寶跌入整治過的溪流,掉進去卻爬不出來,只能在水裡繞來繞去。


洪廷維丟了一塊木頭,讓小水雞當墊腳石,才順利回到岸邊。他說,台灣有很多河川改善工程都是用水泥固定住,這樣的兩光工程「兩面光光,生物死光光」,根本是河川殺手。



樹蛙棲地大滅絕


不當的河川整治,可能讓特有種生物滅絕。分布在雲林、嘉義諸羅樹蛙,生存在平地溪流的竹林、果樹中,隨著河川陸續被整治,河岸旁的棲地遭到破壞,樹蛙也逐漸消失。


環球科大環管所前所長張子見說,環球科大旁的野溪「崙仔排水」,原本有固定的樹蛙族群數量上看2千隻,在百公尺外的教室都能聽到蛙叫聲。諸羅樹蛙的生存競爭力,不敵其他蛙類,但能快速從蝌蚪變成蛙,在野溪氾濫的暫時性水域獨具優勢。


張子見說,崙仔排水被整治後,靠近斗六鎮南路的河岸竹林被砍掉,改成垂直的水泥堤岸,樹蛙的家沒了,水也不能淹到竹林裡,樹蛙賴以繁衍的機制消失了,如今數量剩不到百隻。

斗南鎮大東里是諸羅樹蛙最西側棲地,過去靠著石牛溪溢流兩側粗放竹林,族群約有近5百隻;原僅10公尺的河道被拓寬整治成400公尺,以加速排洪,但兩岸竹林遭剷除,近年已找不到樹蛙,大致確定滅絕。


張子見說,更讓人憂心的是,雲林河川整治重點區域,都跟諸羅樹蛙的蛋黃棲地重疊…


「大部分的人似乎不喜歡我動來動去,他們想要塑造規矩一點的溪。他們說我『需要整治』,否則會為人帶來損失。」繪本《野溪怎麼了》把人類對野溪宛如「整形」的整治,以河川為第一人稱的角度說了出來。


河川被「攔腰硬折」


最典型的例子在台東縣卑南鄉。潮來橋底下的野溪距離出海口不到100公尺處,河道硬生生被轉了90度變直角;溪底有一道道固床工,以及歷來不斷崩落的水泥塊。


野溪小組調查時,高達3層樓的護岸,呈現深淺不一的水泥色澤,志工感嘆「這是歷來不斷整修的痕跡」。河流轉彎過於勉強,雨季來時大水沖擊轉彎處,等到沖垮了,又得花錢維護,成為惡性循環的整治。




「他們想要規矩一點的溪」


目睹人與溪流爭地的野溪小組成員莊詠婷,拿起畫筆創作繪本《野溪怎麼了?》,為被迫改道的河流發聲,書中的野溪主角就是以潮來橋野溪為藍本。


繪本中呈現東海岸的小溪,原本生態豐富,但當溪旁出現住戶、耕地與民宿,大水來了,河道自然擺動,卻波及人類活動空間。人們認為溪河需要整治,結果河川毀容,動物也無家可歸。



「人類為保護自己的利益,改變了溪流的模樣。」莊詠婷是彰化人,大學登山時愛上清澈的溪流,畢業後到台東工作,加入當地的野溪踏查,目睹駭人的整治畫面,她以畫筆記錄下來。


莊詠婷說,自然的河流怎麼有直角轉彎?很明顯的是人與河川爭地,以整治工程逼河川「整型」,但雨季一來,轉彎的直角承受洪水衝擊,遲早被淘空。



目睹工程 一幕幕都是心痛


莊詠婷說,怪手會挖空河道,再用水泥鋪蓋,把野溪圍起來。她曾目睹「魚群不斷跳躍、撞固床工」的畫面,工程完成後,動物與生態也「家破人亡」。


她曾看見溪流裡「魚躍撞牆」的畫面,一幕幕都讓她心痛,因此用繪本整理所見,以溪流、動物們的眼光來分享,希望喚醒外界一同關心野溪。


繪本出版後,她在全台辦過30場座談。莊詠婷說,罪魁禍首不是溪流,而是人為的土地利用,不要無限上綱的工程整治,請還給河川原始的樣子。

政府推出前瞻基礎建設後,各地掀起都市水岸復興運動,尤其台中柳川、綠川率先整治完成,乾淨河岸、清澈水質,讓人難以想像原本是條臭水溝。


河川自有特色 無法複製


今年初綠川開幕後,行政院長賴清德前來剪綵,盛讚是「全國治水典範」;台北市長柯文哲參觀後也盛讚「超越韓國清溪川」;邱鏡淳更觸摸河水,「聞起來沒有味道」。


柳川、綠川整治成功後,綠川2期已經動工,兩條都會藍帶都朝全流域整治規劃;台中市在前瞻水環境建設中,爭取到數十億元,要翻新台中水岸景色。



但前瞻水環境建設要在全台打造88條景觀河川,這股風潮引發質疑。水患治理監督聯盟流綜小組召集人徐蟬娟說,綠川工程細緻,但太多水泥化的鋪面,離自然河川還有段距離,更生態的河川才能稱為典範。


「每條河川都有特色,無法複製。」徐蟬娟說,因為綠川太成功了,讓她擔憂從南到北都來複製這套模式。



「把綠川這條臭水溝整治到現在的樣子,一定要給掌聲。」生態研究員林笈克說,但不適合用在自然度較高的溪流,否則就是破壞環境了。


林笈克說,不是任何河川都能套用綠川模式,其他城市來觀摩,難道能複製綠川嗎?需要更深刻的思考在地人文特色。


歷史地景 一夕巨變


台中南勢溪也獲得前瞻預算補助,當地有自然湧泉,要打造生態流域;然而工程一開工,怪手就把將近3百公尺的自然河道剷除,兩岸竹林、護岸全消失,引起當地抗爭。



在地的大肚山學會、台灣生態學會與牛罵頭文化協進會等社團,串連到水利署告狀,要求「立即停工、恢復原狀」。


大肚山學會召集人吳金樹拿出舊照片比對說,原本河岸是砌石護岸,兩側是原始竹林,全都被怪手挖掉了。他比喻「美女臉髒了,只要洗一洗,有必要拖到韓國整型嗎?」


挖到剩鄉愁 「不敢再看它一眼」


沙轆文化協會創會總幹事陳旻昱說,南勢溪是兒時學游泳、抓魚蝦的地方,那段自然的河道、兩岸的竹林都是當地人的共同記憶,現在沒了,等於故鄉被毀了,讓人很遺憾。


關心在地環境的台中市原鄉文化協會總幹事江慶洲感嘆,現在路過南勢溪,都捨不得下來看它一眼,因為太慘了。



南勢溪預計今年九月完工,台中市水利局澄清,工程把阻礙排水的長枝竹移除後,會補植台灣水柳、蓬萊竹等物種,盡量設法恢復原貌,台中市長林佳龍也要求與民間共同保育當地珍貴的南海溪蟹。

為了取水、發電,人們在河川上興築各種工事,不只影響環境與生態,甚至會引起大自然反撲。


桌椅那層沙 永遠擦不完


濁水溪是全台最長河川,上游水量湍急,滾滾溪水夾帶黑沙而下,下游沿岸揚塵嚴重,尤其東北季風一吹,南岸的雲林鄉鎮刮起沙塵暴,河川成了空氣汙染源。




最靠近濁水溪的二崙鄉義賢國小、旭光國小,每當起風,學生即便戴口罩,鼻孔常是黑的。醫院也發現,濁水溪下游鄉鎮的國小學童,受空汙、揚塵影響,有過敏體質的比率比上游還高。


西螺鎮便當店老闆蕭德恕說,每到秋冬就風沙滾滾,籠罩幾近半村落。世居崙背一甲子的廖姓鄉民感嘆,當年蘇治芬當縣長喊「雲林人吃飯攪沙」,引起中央注意,如今卻還是吃飯配沙…



集集堰 使揚塵加劇


揚塵到底多嚴重?雲林縣環保局表示,當懸浮微粒PM10濃度超過126微克(對敏感族群不健康),就列為揚塵事件日。近3年來揚塵日數增加,發生期間不但拉長,也更難捉摸。


環球科技大學環境資源管理所副教授陳泰安說,排除境外因素,當河川沒有水、灘地沒植被,自然會出現揚塵。像濁水溪設攔河堰截水,枯水期下游的水覆蓋面積減少,就會揚塵。


陳泰安說,濁水溪河灘地產西瓜,雨季過去後,種植面積大的瓜農用挖土機整完地,若沒有立即耕作或用稻草覆蓋,任憑河床裸露的結果,就是被吹的風沙漫天。



不過中區水資源局認為,濁水溪豐枯季流動變化大,枯水期下游裸露面積廣,加上上游集水區受颱風、地震影響,坡地大面積崩塌,才造成大規模揚塵。


中區水資局表示,集集攔河堰每天放流25.9萬噸,若增加到51.8萬噸、86.4萬噸,下游裸露地只分別減少12公頃、29公頃,看來幫助不大。



政府敢不敢碰敏感問題?


為改善揚塵,雲林縣採取多重措施,今年行政院長賴清德帶頭到濁水溪高灘地種樹,還宣布先投入10億元整治揚塵,「經費無上限」,從上游植樹減少沙源,下游種樹、固沙等,還增加攔河堰放流,降低汙染。


當地官員說,現階段有治標、有治本,做法都是對的,但大家面對的是大自然,氣候、水量、裸露地每年都在變動,中央投入資源很重要,但能做到多少成效?需要時間來驗證。



陳泰安說,揚塵發生時,要趕緊放水、噴膠固沙。但像是攔河堰的存廢、水源分配正義與國土規劃等,「政府敢不敢碰敏感問題?」才是長遠解決的關鍵。


一條大甲溪 兩個世界


大甲溪從上游德基水庫到下游的石岡壩,連續60公里河床蓋了6道水壩,供人取水發電;大量橫向結構體阻斷河川,讓大甲溪在石岡壩附近,上游砂石淤積成沙洲,下游卻淘刷下切,宛如大峽谷。


走進石岡壩上游的石城,當地原本不淹水,九二一地震後卻水患不斷。65歲劉欽琳指著牆面的水痕說「淹到欲哭無淚」。原來,九二一把石岡壩抬高,加上淤積與排洪不及,水全灌進石城。




劉欽琳說,現在蓋了堤防,但河床不斷墊高,怕堤防阻礙行水,下大雨就擔心重演淹水惡夢。


走進下游 消波塊觸目驚心


然而走到石岡壩下游,嘩啦啦的溪流從閘門宣洩直下,聲勢響徹兩岸,觸目所及大甲溪裡全是消波塊,層層疊疊的堆在河床上,像是灰色水泥大軍,要與奔騰四濺的白色水龍一爭高下。


離石岡壩不遠處,石岡水資源中心下方邊坡崩塌,正在進行保護工程。走進新山線鐵路橋樑下,260公尺寬的河床,布滿新舊交織的固床工,加上難以計數的消波塊。舊的水泥塊被沖垮了,再蓋上新的,滾滾溪水就在蓋滿、堆滿的水泥塊之間奔騰。



台灣生態學會顧問、醫師張豐年說,大甲溪流經石岡壩後,開始向下侵蝕成峽谷,兩側邊坡被淘空。石岡壩下游的新山線鐵路、中山高等橋樑,只好不斷以人為工事來確保橋樑安全。

河床掏空 造成后豐大橋慘劇


千萬別小看河床淘空,10年前卡玫基、鳳凰颱風過境,后豐大橋橋墩不堪沖刷裸露。接著強颱辛樂克來襲,超大豪雨讓溪水暴漲,后豐大橋最後傾斜倒塌,釀成2死4失蹤的悲劇。


張豐年說,后豐大橋斷橋,就是大甲溪在石岡壩下游侵蝕的後果,當時橋旁有條自來水管,原本埋在地底6公尺,斷橋時卻浮現在地面上,足以證明河床刷深的威力。



中興大學農資學院院長陳樹群指出,后豐斷橋原因很複雜,追根究柢是泥沙補充不足。問題出在石岡壩,把泥沙都攔在壩前,造成河道輸砂失衡,下游橋墩才不堪沖刷。


陳樹群說,從河川永續的觀點,現階段該考慮拆除石岡壩,至少把閘門卸除,逐步調整溢洪口的高度;此舉不影響水源供應,也不會危及石岡壩的結構,卻能還給大甲溪喘息的空間。



拆壩會不會影響供水?張豐年表示,拆除石岡壩,改以低矮斜堰取水,不影響大台中水源供應,只是每年得維護取水口。若大雨濁度太高,可調度八寶圳、白冷圳與食水嵙溪,供水無虞。


但水利署中區水資源局強調,現階段若拆除石岡壩,完全沒有替代方案,屆時供水將受影響,透過其他水圳調度的供水量不足,根本行不通。

「以前野溪很原始,有急流、深潭、小瀑布,可以抓魚蝦,現在能玩的野溪很少,都被整治成水溝,有護岸沒法下去,有攔沙壩、固床工。水沒了,生物沒了,孩子也不去玩了。」


台東縣特教老師顏嘉俊,望著家鄉的溪流感嘆。他投身野溪調查小組,搶救童年中蜿蜒的河川,也為自己的孩子,守住親近河流的權利。



歷年來政府花費大筆預算,投入治理水患,有的淹水改善了,有的卻在極端氣候中,一再修補與改善,治水成了永無止盡的永續工程。


當水泥化的野溪不再是動植物的棲地、當都市河川的生命力被打卡的人群榨乾,當滔滔大河被一道道水壩整掉半條命,當河川不再原始、自然,人類又能往哪兒去呢?


採訪:鄭朝陽、洪敬浤、郭政芬、賴香珊、余采瀅、陳雅玲
編輯:須冠達、葉名軒
攝影:黃仲裕、陳雅玲、賴香珊
網頁製作:葉名軒、須冠達、廖克樸
影音製作:謝育炘、葉名軒
插畫:黃微庭
視覺設計:劉紹田
監製:蕭衡倩、何振忠、董谷音、許君吉、盧振昇、施淑妙、潘如瑩、蕭宜君、鄭朝陽
2018.0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