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留聲機】Ray／平安，有空再來

文／Ray

構築童年的外婆家

幼時的周末夜，總是在外婆家度過的。

那時候眷村還在，外婆的朋友們也還在，平日眷村裡的日子，麻將聲如潮，輕拍著大洋彼岸的煙波歲月；陣陣京劇段子、清新民歌與字正腔圓的國語曲調自收音機汨汨流淌，逸散在數十年如一日的紅瓦白牆間。和外頭閩南語叫賣聲，彷彿隔有無形疆界，這裡的時空永遠寄託在來時的1949。而只有在假日的時候，一成不變的日子，才會添點新意。眷村兒女們，會帶著丈夫孩子，回到這個從小成長的地方，看看父母，吃吃飯。

那時外婆一頭俐落短髮、身形健朗，在廚房裡忙進忙出，不一會工夫，油光剔透的紅燒肉、唇齒留香的獅子頭便華麗上桌，每道菜餚飄香，都承襲外婆幼時記憶裡，老上海的味道。映像管電視發出的尖銳低鳴，緊繫大人們口中那些錯落灘頭的京滬遺事、舊時故人及大時代裡的傳奇佚聞。陳舊的風從自冷氣孔裡飄送霉味，吹過外公外婆在上海老像館留下的黑白身影、吹過夏夜裡的九重葛，色聲香味交融的場景，構築了童年週末夜的輪廓。此間有一硬朗宏亮的聲音，在未來的日子裡反覆縈繞。

「平安，有空再來」臨別時分，外婆總會站在深棕色鐵門旁目送我們離開，聲音宏朗。挾帶上海口音，外婆念平安兩字時，總黏在了一起，聽起來更像是平「ㄋㄢ」。當時我並不了解平安二字有何深刻意義，逕自穿了鞋蹦跳上車。別離之於當時的我，仍如遠掛天邊的抹抹浮雲，沒在心頭著下太多痕跡。

後來開始忙碌於課業、奔走於職場，到外婆家度週末的印象，同那些超人模型與彈珠，收進了回憶鐵盒。2000年後，配合政府都市更新，各地的眷村面臨著拆除的命運。小時候恣意奔跑，穿梭其間的外婆家，也沒能倖免。挖土機駛入，成堆過往紛飛如煙。冰冷利爪，鏟斷平日串串門子、打打牌的患難深情。後來眷村裡的老人家也隨子女各自遷居城裡其他的區域，幾十年前從家鄉到異鄉的顛沛流離，竟在這個第二故鄉，再次上演。

往昔眷村不在，而祝福猶在

重回眷村原址，已經是好多年以後的事情了，當初宣稱多麼偉大的都更願景，如今只蓋了座意義不明的停車場，零星停著的兩三部車，看起來若無其事，無關痛癢。

我想起了作家龍應台〈大江大海1949〉裡的那座淳安古城。它曾經歷了一千五百個風雨年歲，逼視著幾個朝代的物換星移，怎可能說消失便消失？可後來呀，淳安城四周的群山，都成了一座座的孤島。1959年為了水利建設截流蓄水，它於焉沈入湖底，從此倒臥幽冥，只靜靜仰望湖面搖曳著的光影婆娑、繁華餘韻。他們把此地起了個新名字，叫千島湖。

城會不見，眷村亦如是。古老的陽光照著嶄新的停車場，我突然想起那句熟悉的「平安，有空再來」，倏忽驚覺這平淡的字眼裡，蘊藏著最為深遠的祝福。幾經年歲，才知這個變動不居的世界裡，「平安」會是多麼珍貴的兩個字。「平」，意味著平順如常，沒有波瀾壯闊的起伏與墜跌；「安」，則是意味著現世靜好，不驚不懼。有空再來，代表著下次見面時，我們都好，一如往昔，還有機會一起吃吃飯再閒話家常。

「平安」二字，在來時的烽火飄搖裡更顯珍貴，這才參透，原來外婆從前在鐵門邊的那句話，是那樣的平凡，又那樣的非凡。

2020年，臺北。

外婆北遷首都多年，身形不若早年硬朗，青絲叢中沾染白雪，甚至有時會忘記了我的名字。每每到了台北，總會跟外婆說說話，臨別時分她握住我的手，眼神清澈。或許忘記了我小時候的模樣，或許忘記紅燒肉烹煮的秘訣，卻謹記那一路以來最情真意切的祝福。

「平安，有空再來」熟悉的字句，在耳畔驚起波瀾，鐵門邊的身影瞬間塑形、立體。話音跋涉了十餘載光年，在年歲的風中微顫，而祝福卻未曾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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