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威寧/《彼岸》以母親為圓心,再度直面傷痛的家族書寫

睽違八年!散文家田威寧以《彼岸》述說母親的故事。(圖/聯經出版 提供)
睽違八年!散文家田威寧以《彼岸》述說母親的故事。(圖/聯經出版 提供)

文/田威寧

〈眼淚〉

在夏威夷的最後一週,姊姊已帶著兒子回臺灣。我明確表示哪兒都不想去、什麼都不想吃,體重過重兼體力透支,現在只想好好休息。母親顯然也因沒能和姊姊好好相處到而遺憾,加倍地彌補在我身上,每天我剛睡醒,小阿姨家的門鈴聲便會響起。

一天早晨,院子傳來母親的呼喚,我立即關了水,以毛巾包著濕淋淋的頭髮,三步併兩步地到玄關開門。「我按門鈴按好久,都沒人幫我開門。」「對不起我沒有聽到,可能水聲太大了。阿姨和姨丈去買菜了,我洗頭洗到一半,請等我一下。」

披著半濕的髮趿著人字拖鞋跟母親去她家,像去一個去熟了的地方。母親的家依舊略顯凌亂,但我還滿喜歡那種日常生活的況味。屋裡多數的家具與裝潢都是五十年前由她的公公與婆婆所購置,無論是排油煙機或是瓦斯爐或壁櫥等等,都像我在美國老電視影集裡看到的那樣。那個家的鐘擺停在七〇年代。「這裡有以前的相本嗎?」「以前拍一大堆,很久沒拿出來了,重得要命!問這幹嘛?」「我想看……」母親看來興致不高,但仍進了房間,幾分鐘後,抱著一大疊相本放在我面前。相本裡有我所期待的滿滿的舊時光,母親三十多歲開始的照片幾乎都在裡頭了。雖然她在照片裡抱著的不是我,但—原來母親在「當母親」時,是這個樣子的。以往母親在電話中講到她的先生或女兒時,我總分心或祈禱電話斷線,但這次我竟饒富興味地看著一張又一張的照片,聽母親一段一段地補充脈絡,那時我不禁想起初次到北京時在王府井大街體驗的「拉洋片」也是這樣,在我看著一張又一張的畫面時,耳邊有個旁白帶我進入情境。只是,母親的聲音是低沉的煙嗓,任何內容只要由她說出,都彷彿透著三分蒼涼,而母親講話總一貫地認真,微微蹙眉,便又淡化了可供遐想的部分,遠兜近轉地又回到結結實實的生活。出自母親口中的,都是尚未加工過的素材,分明是劇情片母親卻總是講成紀錄片。

母親的先生是小她七歲,在夏威夷生長的美日混血兒,對每天在家門口等公車的華人女子一見鍾情而展開熱烈追求。再婚那年母親三十七歲,隔年妹妹出生。母親的婆婆是日本人,嫁給美國官員後過著優渥的生活,守寡後一味寵愛獨生子。母親的先生從年輕就開始酗酒—住在豪宅,無需漂亮學歷,無需特殊本領,帥著一張臉鎮日伴著醇酒與婦人,醒了就喝酒,醉了就摔東西,摔累了也就睡了。日子也就這麼一天天過了。官爸爸過世了,少爺還是一顆孩子的心;婚後沒多久,日本老母失智,憑著老母銀行裡豐厚的現金,少爺把失智的老母送到全天候有醫生與護士照顧的安養院。當現金用罄正準備抵押房子時,病人走了—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此時的少爺除自住的豪宅外已身無分文。從未自己賺過一毛錢的少爺開始在學校擔任設備維修工,薪水很低,母親必須回到職場才能支應生活的開銷。母親是苦過來的女人,如今回頭從事勞力工作毫無掙扎—就當是作了一場少奶奶夢,夢醒了,就該起床了。妹妹幼年的生日派對都是在自家庭院裡,請餐廳外燴以及娛樂公司架設遊樂器材,有專業表演人員與主持人。如今上了大學的妹妹依舊跟父母住在她出生的家,穿二手衣,被要求每天帶便當上學,開的是父親常拋錨的二十歲老爺車,不時得下車打開引擎蓋散熱。這個家若有一個最不能接受馬車變回南瓜的人,我想也許是妹妹。

初回職場的母親在妹妹就讀的小學擔任約聘工友,在餐廳負責備料與開罐頭隨時補充自助餐的食物,也要負責清潔餐具與場地。一段時間後,妹妹的同學說:「你媽又倒教室的垃圾桶又開罐頭,我們不要吃她的手碰過的東西!」成績好、琴彈得好、每天穿著漂亮衣服的小公主,拜託母親換到別的學校去。母親問妹妹:「我在這裡,讓你很尷尬嗎?」母親當年很適應那裡的環境,工作內容單純而薪水過得去,還可不時看到小寶貝,實在不想離開;但她若留在那,小寶貝會天天哭著說沒臉上學。在母親嚴格的督促與要求下,妹妹從小到大成績和才藝都很優異,家裡有許多模範生與樂隊的獎盃,有一年妹妹沒被選為模範生,還沒來得及奔出教室眼淚就掉了。

母親絮絮叨叨地說著,彷彿那些都是昨天的事,而我的眼前則浮現一幕幕童年時哭泣的畫面,我小時候個性要強,很少哭,因此至今還記得那些落淚的情境。但妹妹童年的眼淚,離我好遠,好遠。我突然想起早上因母親急促的門鈴聲而匆匆結束盥洗,直接走到客廳坐在地毯上吹頭髮,吹風機的熱氣與轟轟聲罩了整頭整臉,母親凝視我幾秒,說:「我幫你吹吧。」我立刻關掉吹風機,回:「不用了,謝謝,我自己來。」當時母親的失落全寫在臉上。當我意識到我的拒絕意味著什麼時,我突然好想哭。

書名:《彼岸》
作者:田威寧
出版社:聯經出版
出版日期:2022年5月26日

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起在我小學高年級時,有一次父親難得在家吃晚餐,父親當時的同居人為他準備了豐盛的菜餚。父親笑咪咪地問我:「要不要再添一碗飯?」「不用了,謝謝,我自己來就可以了。」父親又笑咪咪地說:「給我你的碗,幫你盛碗湯。」「不用了,謝謝,我自己來就可以了。」父親突然放下碗筷,正正地看著我,鄭重地說:「不必這麼客氣,我是你爸爸。」

●本文摘自之《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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