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首部長篇小說《惡魔的女兒》，於二十多年後推出2021紀念新版！

【手記之二】

風停在天空，雲停在樹上，我停在夢裡！夢中時間總是無限地延長，我看見什麼但我不說，不說是我的原則，有時候我會醒來，發現自己仍在惡夢中，因為現實就是我的惡夢，這時我寧願再回到夢裡，至少可以閉上眼睛，而且不會被別人發現。我說話但不發出聲音，當我抬頭，空中書畫著那些自腦海溢出的字句，那無聲的話語個個都披著血色的外衣。

走過去了，時間、生命、走過去了，我走過去了，但我走來走去卻仍回到原來的地方，有時我會看見風景，一張小小的風景圖片上有一個模糊的人影，那是個沒有臉孔的人，越是想逼近，它離我越是遙遠。

我的時間停在一扇打不開的門上，那扇門的開關已經壞了，取而代之的是厚重的鐵鍊與鏽蝕成綠色的銅鎖，沒有辦法看見那門後鎖住的是什麼，也許什麼都沒有。但我始終在門外徘徊，靜靜的等待著。我只能靜靜地等待。

我聽不見，我被我自己分開，一半在地面，一半在空中，一半在未知，一半在從前，中間什麼都沒有。我望向前方，看見的卻是過去，過去像是我的影子黏在腳跟，但過去發生什麼我不記得，我看見的不是我，那過去的我張開口對我呼喊，說些什麼我聽不見，我或許看見聽見但我不承認，搖搖頭，牆壁朝我撞來，流了血，不痛，這痛楚不在肉體在靈魂裡，我沒有靈魂，也許有，但一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一張完全空白的臉，停在我的視線裡，定格、放大、直到整個佈滿我的視野。

聽見笑聲，輕脆嘹亮，像是要再一次確定自己的存在似地，那笑聲不斷響起，溢出我的聽覺，漫向四方，流水般將整個屋子濡溼，淹沒。那是我自己的笑聲。

這是我白天做的夢。

人們望向這邊，瞪大眼睛看，他們一定都看見了，看見那個小女孩，光著身子站在街角，女孩的手裡握著已經融化的冰淇淋，是草莓口味的，可是她並不知道那種味道有多麼香甜，她只想離開。

【手記之三】

我試著描述記憶運作的方式，奇怪的是我有時是那麼聰明腦子運作如此迅速，有時又是難以想像的遲鈍，空白，一大片的空白，我像看電影似地觀賞自己在這世界裡的樣子，看自己做出那些荒唐可笑的行為，我並非否認那些不是出於自願，只是納悶我幹嘛這樣做？而那個在一旁觀看的自我又是誰？若要說那不是我，但我卻能完整地記憶那些事件，清晰地感受到我做那些行為時內心的感受，當然是在事後，我發現我無法當下記憶；總是要等到事情過去許久之後，像錄影重播似的，每一個細節都清楚地存留在我的腦中，而且會恆久地保留。更準確地說，我像是一個不自覺的導演，下意識地操縱我人生的劇情，想要得到的無非是我人生的影片，當然，是一部劇情片。

有人說愛我，我笑了，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望著我，但他看見了什麼呢？他看見了我但看不見我的黑暗，看不見我編織出來的謊言完整如美麗的網，看不見我即將一次又一次從現實走向空無，看不見自己將要為這句話付出多少代價。

我愛過嗎？在黑夜的街道上，在他的車裡，我的慾望攀昇起來，伸手去撫摸他，他已經等在那裡很久了，撩撥著他的身體，「你根本不愛我對吧！」他按住我的手，我不回答，只是盲目的讓慾望燃燒起來，他將車子開得飛快飛快，「我不想讓你回去。」他大喊著，「從我這裡離開，你馬上就投進他的懷抱是吧！」我探過身去吻他的耳垂，「你在玩火！」他又說，「你這樣會快樂嗎？」他總是有太多的問題，而我也總是不回答。「有時候我真想殺了你。」這句話有許多人對我說過，多可惜，從沒有人真的這麼做過。「不要說話，不要問那麼多問題，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我說，只要這樣就夠了，「如果我真的愛你！你會更痛苦的。」

我從這個男人身邊離開，就走進另一個男人身體裡，這是我使用自己的方法，最後我還是會回到我那黑暗的屋子，點亮燈火，看著我自己的影子，黑黑黑的黑夜來了，我將要獨自面對這黑暗，輾轉又輾轉，任由天色逐漸發亮，讓第一道曙光使我發痛的雙眼流出無形的淚，漫長而不能成眠的黑暗準時夜夜來煎熬我，我背負著記憶的地獄，地獄的記憶，甚至根本不知道我背負的是什麼？那沉重又輕盈地壓在我背上的是如此巨大又那般渺小，你們這些人的愛能夠挽救我嗎？不能，誰都不能。當我認真去愛的時候地獄就將我抓住了，讓我發狂。變成魔鬼，我那殘缺變形的愛會使我比不愛時更可怕。恐懼與憂傷會讓我扭曲，那時你將會看見什麼呢？你仍會依然愛我如昔嗎？我想，你會寧願不曾認識我。

噓，安靜，不要說話，不要驚醒了沉睡中的惡魔，不要說出不該說的秘密。

夜夜夜夜，我忍耐著不去愛，不去呼救。

不要靠近我。

終於可以睡了，但我的睡是一種昏迷，隱形人猛地用力敲了我的腦袋我就昏過去了，這感覺多麼熟悉，許多年前我就是這樣，白天，我隨時隨地都會睡著，睡眠的獸一張口就把我吞了，我在獸的肚腹裡，被擠壓、推打、揉搓、反覆咀嚼，睜著眼睛看世人在我面前叫喚我，不能動，無法言語，「救我！」我大叫，但發不出聲音，或許我出了聲但他們聽不見，我被隔開了，世界在我眼前但不屬於我，我屬於哪裡呢？

這可怕的睡。

可怕的不睡。

我被困在中央了。

●本文摘選自聯合文學出版之新書《惡魔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