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楊瀅靜首本小說《沙漏之家》 現代人求愛及求子的焦慮

文／楊瀅靜

〈廢墟子宮〉

年初我決定結婚，妻子小我快二十歲，長相甜美，一切本該充滿喜慶，但後來事件的發展並不是非常如意。三月的時候，我們才剛得知有了小孩，五月中妻小產，我們失去了他。

為了安慰小產的妻子，某天傍晚下班，我繞去內湖買妻最愛的糕點，希望她能因此快樂一些。前一天晚上妻還特意畫了簡略地圖給我看，結果那晚車拋錨在內湖某處，我對照著手繪地圖仍沒有頭緒，慌張之下，連僅存的一點方向感也迷路了。

我把車子留在最近的修車廠，抄了車廠住址，打算過幾天再把車開回家。剛好那附近有公車站，我搭上一班到市中心路線的公車。沿途注意車窗的景致，全是我不熟悉的站牌名，對經過的街道也沒有什麼印象。

整個過程除了忙著辨識所在地標誌，我不禁浮現這樣的疑惑：「我是如何走到此時此地，變成現在這樣的我？」捫心自問，才發現我問的並不是一個方位上的問題，而是一個精神層次的問題，卻無法獲得解答。

公車經過捷運港墘站，是我沒聽說過的站名，但是比起公車，捷運更能贏得我的信賴，只要一進捷運站看了路線圖，我便能快速找到自己的定位，接下來就知道如何去到熟識的地方。於是我當機立斷決定跳下公車，直奔捷運站。

捷運站入口鐵柵欄開至一半，有幾分拒絕乘客的意味，我有些疑惑，捷運不是全年無休的嗎？渴望離開陌生地方的引力太大，面對眼前這個如拉丁美洲男歌手般，將襯衫敞開到胸襟上半，故意露出胸毛，盡致的發揮魅力的捷運大門，我像極了瘋狂的歌迷，只想闖入偶像的心扉。雖然我不能理解捷運站為什麼大門半開，但這點異狀無損我想進站的決心。

我屈身通過，整個站內太空曠，裡頭一個人都沒有，我在大廳裡走來走去，好像一隻螞蟻在一塊大理石磁磚上漫無目的小步小步橫越，周圍的空氣不可思議的光滑，處處透露著嶄新的氛圍。我是考古學家闖進未來世界，什麼都無從下手。我一頭霧水，彷彿在這個世界我才是最古老最需要被研究的那位。

但我還是快速察看我現在的位置，在豎立的路線圖上，發現我正與木柵線連結，只要坐到忠孝復興站轉板南線便可以到台北車站，到了台北車站交通四通八達，我可以馬上找到路回家。

「喔，這裡可能真的是木柵線上一個非常偏僻的小站吧，所以才沒有什麼人。」我這樣安慰自己。

進了車廂以後，我避開博愛座，坐在更旁邊橫向的普通座位，會避開博愛座除了平常的習慣，還有一個原因是這個車廂裡博愛座沒有平面椅墊，它是被打開的，腹內露出電線。

如果這時出現未來世界的魔鬼終結者與我同車，我想我也不會太驚訝吧。列車開始啟動，從港墘站行駛到西湖站再到劍南路站，列車繼續往前又開了一會，突然停駛，又折回劍南路站。

我反反覆覆聽著電子廣播音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無定點的亂飄，站名不是直線性的報數，而是不斷循環反覆在某幾站上。我將心力關注在目前坐著的車廂景象，地面有些大片的防護貼還沒被完全撕開，頭頂上的燈管亮到每個座位都反射出金屬的光澤。

現在我又回到最初上車的港墘站了，是時光倒流嗎？我不斷的在一個嶄新但荒蕪的廢墟裡展開前進後退的運動。我是分針時針還是秒針呢？我的思緒移動，不斷的位移，嘩啦啦的沙漏，像沙一般的記憶一直不斷的掉落下來，堆砌成另一座廢墟，不像現在這麼明亮，而是另一種味道。

那時我非常年輕，我是時針，當時的女朋友是分針，我們一起指向大學時代。大學在一起四年，研究所在一起三年，之後索然無味，只好不斷在日常生活中尋求刺激，譬如有次我們照著校園間口耳相傳的十大鬼屋傳說，找到一個廢棄的遊樂園。

遊樂設施不知怎麼的都還能用，我們坐了遊樂園裡的旋轉木馬以及咖啡杯，它們繞著圓柱中心轉圈跳舞，像是量尺繞著非常龐大的腰旋轉，木馬與杯子非常慢且仔細的才能繞滿整整一圈。繞圈過程中放出來的兒歌一字一音也被拉得很長，字與字交接剎那上氣不接下氣，接續是一段非常漫長的呢喃，像一個憋著氣的孩子，裝出怪腔調想嚇唬誰，背景音樂夾雜沙啞的雜音。

這個廢棄的兒童樂園，沒有所謂歡樂的童年時光，所有的一切都以速度展現，包括時間。但我們對時間以這麼緩慢的速度被開展，感到極其不自在。這樣的樂園好像應該出現在非人的時空，是那種深夜時段所有的節目都播完了以後，灰撲撲的粒子小精靈佔滿了螢幕，決定要吃掉觀眾眼睛的那種空間。

在那裡被迫經歷時鐘壞軌，多待一秒都覺得發毛，只有在玩海盜船的時候，感覺才好一點。本來是極速運動的遊樂器材，哪知所有的海盜從良，不再凶猛的搶奪時間，於是海盜船變成漁船，漁夫以風平浪靜擺渡我們。雖然對我們而言這才是一般速度，但我們知道在正常世界裡這樣的海盜船太慢了。

女友在海盜船上跟我說：「你知道嗎，我好像有小孩了。」接著海盜船下來，賓果即將落到地底世界，沒有深淵的感覺，只有如履薄冰的地面。

這個廢棄的遊樂園是我們愛情的巨大隱喻，活生生的痛苦，多待在對方身邊一秒鐘，都覺得度日如年。總是沉默的兩個人，連面對這麼驚人的消息，也只能沉默以對。

我那時沒有順利的接下女友的話，也沒有欣喜。回到宿舍後，我把存簿攤開給她看，仔細將我僅有的存款算給她聽，以及未來一年打工的收入。如果要把小孩生下來，需要花多少錢，但我的能力有限到只能拿小孩而不能養小孩。

我記得她只說了一句：「我可以去工作。」

我跳接了她的話，當作她的軌道不良於行，依舊繞路到自己的航線上，不再與她併肩作戰：「我可以請朋友打聽一下，有沒有比較好的醫院。」

我不知道後來小孩生下來了沒有，甚至我不確定她是否真懷孕，還是只是對當年的我的一個測試，來決定我們是否要繼續走下去。

我的答覆讓她的眼神裡露出一種清楚斷開的表情，她說：「喔。」

喔。句點的出場音樂，斷開任何疑問以及答案發生的空間。

她打從心裡拒絕了我，因為我先拒絕了和她未來的可能性，那之後再也沒有遇見過她。

多年以後，我跟妻因為想要有小孩而結婚。妻年輕健康卻遲遲沒有懷孕，我們嘗試了各種不同的秘方，聽取了眾多朋友的意見。有個禮拜天下午播出的醫藥節目，主題剛好是不孕症以及人工受孕，我跟妻一起看了。請來的來賓居然是我當年的女朋友，她經驗分享結婚以後，她和先生嘗試了很久，後來發現自己子宮內膜異位造成不孕。醫生於是解說何謂子宮內膜異位症，婦科解剖圖猶在面前，那子宮的形狀，讓我想起了當年我們進入的那座廢棄的遊樂園。

左右兩端卵巢和輸卵管的位置，分別是遊樂園入口大門和側門售票處的方位，我們把機車停在外圍，然後徒步進去。

這是一個廢棄的胚胎，各種規模設施都具備了，但是長起來就是不對，別的遊樂園更生氣勃勃，而它沒有健康活力，以致於被淘汰了，只能發育遲緩的生長在這個退化的子宮空間中。

我和女朋友一起走過遊樂園的荒煙蔓草，一起坐過各種遊樂設施，像一枚早期的胚胎，逐漸著床落腳，打算把這裡變成愛情的溫室。

但試過了還是不行，在玩過旋轉木馬以後，我們都覺得如果在這座遊樂園的全盛時期來遊玩，感覺應該很不錯，不致於像現在這樣。這個空間已經過久而衰老了，我們移動緩慢，移到子宮頸移到產道，胚胎待得太久過熟而遲緩了，具現成眼前的樂園。

早知道這段感情拖了這麼久還是不行，就應該更早決定將這段關係流產。我知道她一直很懊悔，以致於到現在她仍舊對我不諒解，因為我的遲遲不攤牌，讓她浪費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電視中的她說：「我跟我先生嘗試人工受孕成功，而我現在是高齡產婦了。」有一種欣喜的表情，那麼她的遊樂園正準備落成了嗎？而我和妻子的遊樂園，剛剛打上地基就崩毀了。（本章未完）

●本文摘選自聯合文學出版之新書《沙漏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