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民初名家沈從文遺留家書　一窺他的刻苦愛戀與時代演變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沈從文是近代中國最閃亮的作家，幼年時深受五四運動影響，觸發了他對文學的熱愛。他曾發表過多篇膾炙人口的小說，並於1988年一度成為諾貝爾文學獎最有機會獲獎的候選人，但他卻在同年不幸與世長辭。

《我所愛過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沈從文家書從雙方踏入戀愛為起始，到文革前夕，收入了橫跨三十餘年的家書。頻繁的書信與細膩的情話，見證了兩人刻骨銘心的愛戀，也帶我們側看了大時代的演變。（編按）

文／沈從文

致張兆和 一九四八年七月廿九日 頤和園

三姊：

回來好累，睡了大半天才回復。事情都照吩咐辦好，只是把小鑰匙也帶回來了，一面龍龍又想來看看學校，所以派他回城送鑰匙。更重要的還是將以瑞信送上，看看你就知道，這一月恐怕是重頭戲！是不是我進城看卷子時，就聽他來和孩子們住，反而省錢省事？這待你斟酌，或許那麼也好。他信是今天晚上才得到的，信上說一號來，你還得事先過中老胡同安排一番！如果他一來金隄不肯再住，還得將住下一切事傳授以瑞。尤其是有關門禁事，得記住。

今天上午孟實在我們這裡吃飯……晚上他們都在魏晉處吃包子……我不能說厭，可是卻有點「倦」，你懂得這個「倦」是什麼。不知為什麼總不滿意，似乎是一個象徵！我想，如果你還要在城中住半月，我又要看卷子半月，如果這麼著，似乎還以提前返回城中（聽龍龍住清華瑞芝或王忠處），省事，省費，省精神。不然住下來有輕鬆也有擔負，尤以情緒上負重不受用，而這負重又只有我們自己明白。我近來竟感覺到，霽清軒是個「風雅」地方，我們生活都實際了點，我想不得已就「收兵回營」也好！若你不用在城住得太久，我又只看卷子一禮拜或三五天，可能只看五天，那我們一同在鄉下，氣概似乎也就壯了一點。這事已到應商討一下情形。如想回，即以經濟上有困難作為藉口要回，也無關係。今天晚上大家上山「魏晉」一番時，我本來已擬去，忽然煩心起來，竟抽回了。回了就和虎虎寫信，預備龍龍帶給你。可要希望不把倦和煩心也帶給你，因為這也只是說玩的意思，一會兒即過去。我和你有些天生相同弱點，性格無用，脾氣最怕使人不快，自己卻至多只一小會會不受用。這信到時，應當想到我腹中已不瀉，今天很好，早早即起身與孟實上青龍橋買菜，而寫這個信時，完全是像情書，高興中充滿了慈愛而瑣瑣碎碎的來寫的。你可不明白，我一定要單獨時，才會把你一切加以消化，成為一種信仰，一種人格，一種力量！至於在一處，你的命令可把我頭腦弄昏了，近來命令稍多，真的聖母可是沉默的。雖然我知道是一種愛，但在需要上，量似乎稍多了一點，結果反而把頭腦變鈍了許多（教育學上早提到這一點！）至於寫信呢，你向例卻太簡單。如果當面說的話能按數量改作信，在一處時，卻把寫信方法用作生活法則，你過不多久，一定會覺得更多幸福，也能給一家人分享。

我回到中老胡同，半夜睡不著，想起許多事情：第一是你太使我感動，一切都如此，我這一生怎麼來謝謝你呢？第二是我們工作得要重新安排一番，別的金錢名位我不會經營，可是兩人生命精力要在工作上有點計畫來處理處理了。我不僅要恢復在青島時工作能力和興趣，且必須為你而如此做，加倍做了。更重要還是我想要你的生命保留了更多優厚秉賦，比誰都多，都近於擱置不用，如一個未開發的礦一般，再不能繼續荒棄下去，要真正來計畫一下如何使用了。第三是孩子，龍龍的教育方法和虎虎的體力，需要用一較新觀點注意。龍龍要凡事從鼓勵引興趣，虎虎要從醫生問計。今天龍龍得小平信，說因心臟病得休養，還可能得停一年學。小平從表面看精力實極好，還有問題。虎虎的骨骼在發育上怕得多給一分注意。幾回大胖忽燒而瘦下，一面是病後疏忽，一面那個燒有問題，可能比瘧，比蛔蟲，比失調還稍微重一點。目下總不離貧血現象，而出汗又多，這事要在開學前去兒童醫院看看。最好是努力使他恢復「小胖子」名號。胖而聰明，比「瘦機伶」容易照料。關於龍龍，我認為不妨事，功課趕得上，他因為體力活動發展而像是不大讀書，不妨事。英文作文可能是我們教的方式有問題。他性格頭腦有些成熟處，從感化入手易見功。至於你那個最大的頑童呢？更容易有辦法，我下回勸你看三本書，即可完全見功。罰他有個穿黃褂褂的夫人，事情既辦不到，沉默的忍受和嘮叨的「洗臉！」「刮臉！」又都不見效，就換一個方式來看看。這最好方式是要好，不當他是頑童，即當他是一個很可愛的朋友。信託，不太繁瑣，一點兒謙退的客氣，卻不是媚疼，一種以道相勖的商酌，一點鼓勵，卻不做批評家。祕訣到此為止，再傳授下去，我的手腳會有三百處被蚊子叮住了。我還是擱下了這個情書的抒情，來敘敘事吧。

韓先生說一號發薪一部分（似乎有五、六千）。你斟酌看，把應買的買買。照我想物價還要上去，比銀價快。糖油可以辦一些，煤也要些。此外筆我還要買些，孩子也要，這裡的很好。也許什麼都不宜買，因為要用錢多。要帶點款來。菜錢只夠一天用了。幸好這些日子魚不來，魚錢還可調動。

如果可能，我要好好配一副眼鏡，讓它像一副和「沈從文」相稱的眼鏡！不過數目一定可觀，這也許要等等看。有特別減價皮鞋得準備一雙。

得餘處已去信，你也去個信問問三嫂。

離你一遠，你似乎就更近在我身邊來了。因為慢慢的靠近來的，是一種混同在記憶裡品格上的粹美，倒不是別的。這才真是生命中最高的歡悅！簡直是神性。卻混和到一切人的行動與記憶上，我想什麼人傳說的「聖母」，一點都不差。但是一個「黃衫客」 （我們就叫那一位作黃衫客好），即或是真正聖母，也不會有什麼神性，倒真是一片「人性」！讓我們把「聖母」的青春活力好好保護下去，在困難來時用幽默，在小小失望時用笑臉，在被他人所「倦」時用我們自己所習慣的解除方式，而更加上一點信心， 對於工作前途的信心，來好好過一陣日子罷。我從鏡子中看去，頭髮愈來愈白得多了，可是從心情上看，只要想著你十五年來的一切好處，我的心可就愈來愈年輕了。且不止一顥心如此，精神體力也都如此。

我想這個信有大半段空白，讓你從這個補足我寫不完的嘮叨。

●本文摘自 臺灣商務印書館 出版之《我所愛過正當最好年齡的人：一九三○─一九六六年沈從文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