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中短篇選集》日本國民大作家中短篇小說及散文選集

《夏目漱石中短篇選集》收錄夏目漱石三篇怪異、有趣且值得一讀的小說及散文。既有夏目漱石創作難得一見的幽靈話題〈琴之空音〉，以及夏目漱石為自己日常生活所見所想寫下的散文記事〈永日小品〉，也有融合親情、愛情，怪誕又感人的〈喜好的遺傳〉。（編按）

文／夏目漱石

〈永日小品〉蒙娜麗莎

一到週日，井深便把手揣進圍巾裡，到附近的骨董店走走瞧瞧。他選中的是其中最髒亂不堪，擺的盡是前代廢棄物的店家，然後擺弄著那個這個的。畢竟他本不是精通此道之人，暗自盤算的不在於能判斷出優劣的東西，而是能一點點買回那些便宜又有趣的東西，說不定一年總有一回能挖到寶藏。

約莫一個月前，井深以十五錢買了個鐵瓶的瓶蓋充當文鎮。近來的週日，又以二十五錢買了鐵的刀鍔，還是當作文鎮。今天，則是鎖定稍大的東西。他想要一個書房的裝飾品，軸畫也好裱畫也好，就是可以立刻吸引人目光的。環顧後，發現一幅彩印的西洋仕女畫，滿布塵埃，橫豎著。一個溝渠已被磨平的滑輪，上面放著一只看不出端倪的花瓶，瓶口還插著一支黃色的尺八，而那尺八的吹口正擋住了這幅畫。

西畫與這家古董店，顯得格格不入。那畫的顏色儼然超越現代，卻被幽幽地淹沒在陳舊古老的空氣裡，於是放在這家古董店裡，又好似順理成章的模樣。井深推測肯定是廉價品。一問竟要一日圓，略想了想，既然玻璃也完好，畫框也結實，便與老闆講價，最後降價為八十錢。

井深抱著這半身的肖像畫回家時，正是個寒冷天的傍晚。走進幽暗的房間，他立刻拆去畫框的包裝，懸掛在牆壁上，靜靜地坐在畫前，直到妻子拿著煤油燈走來。井深要妻子拿著燈去到畫旁，在燈光的照耀下，又再度仔細地端詳那副八十錢的畫。在整體陰沉暗黑的色調中，徒讓那張臉顯得更加發黃，或許也是年代久遠的緣故吧。井深坐著，看向妻子，問道，「如何？」妻子拿著煤油燈的那隻手，略微往上挪，許久不說話，淨看著發黃的女子的臉，終於說了句，「這張臉真叫人不舒服啊！」井深只是笑笑，回答說，「就八十錢而已。」

飯後，他找來踏凳，在楣窗釘了釘子，把買來的畫掛上。此際，妻子出言企圖制止，說道，「這女人長得一副不知會幹出何事的模樣，讓人看了心裡也不對勁，還是別掛了吧！」井深說句，「是你太敏感了吧！」便充耳不聽。

妻子退回起居室。井深坐在書桌前，開始他的調查工作。約才過了十分鐘，他突然抬起頭，想再看看那幅畫。停下了手裡的筆，眼睛一望，那個黃色的女人在畫裡微笑。井深盯著嘴角，那果然是畫家對光線的設置掌握。薄薄的唇兩端略微翹起，而翹起的位置又讓人看來有些凹陷，因而緊閉的嘴唇，像是準備張開似的。或是，原本張開的嘴唇，又刻意緊閉的模樣。然而究竟為何，不得而知。井深心裡不舒服起來，只得又埋首桌案。

說是調查工作，大半只是抄寫罷了，由於不需要付諸太多專心，只要過些片刻，他又抬起頭看著畫。果然那嘴角像在說些什麼，可是又非常的沉靜。細長的單眼皮底下的靜謐眼眸，正望著坐墊的下方。井深又再度埋首桌案。

那晚，井深端詳了這畫無數回。然後，愈發覺得妻子的評論是對的。不過，到了翌日早晨，他又覺得不是那麼回事，遂去到役所上班。下午四時左右返家一看，昨夜的那幅畫正仰躺在桌子上。聽說午後，突然從楣窗上掉落下來。理所當然玻璃摔得粉碎。井深順手打開畫框的背板瞧瞧，結果畫與背板之間，夾著一張摺疊成四方的洋紙。打開一看，上面寫著陰鬱且奇妙的一段話。

「蒙娜麗莎的唇藏著女性的謎。自古以來能描繪這個謎的僅有達文西，卻無人能解開這個謎。」

翌日，井深去到役所，問大家可知道蒙娜麗莎。但是，無人知曉。又問那可知道達文西，果然也無人知曉。於是，井深聽從妻子的勸告，以五錢的價格把這幅不吉利的畫賣給了收破銅爛鐵的。

●本文摘自好讀出版之《夏目漱石中短篇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