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巴黎街頭到安古蘭漫畫節，一窺歐洲漫畫的閱讀趣味

文／江家華

2003年羅浮宮打破「只展死人作品」的傳統，史無前例地策劃了一場「空白計畫」運用漫畫在年輕人間的影響力，邀請漫畫家以羅浮宮為主題創作⋯⋯法布里斯開玩笑地說，「當年輕人開始湧入詢問漫畫展，而不是蒙娜麗莎時，我就知道這個計畫完全奏效了。」

藝術如何向大眾靠攏，一直是博物館、美術館在21世紀面臨最大的難題。就連全球最多造訪人次、擁有200多年歷史的羅浮宮也不例外，儘管擁有《蒙娜麗莎》、《薩莫特拉斯勝利女神》、《米羅 的維納斯》等三樣鐵招牌，為了吸引網路世代的目光，他們不斷地與當代藝術跨界合作，求新求變， 渴求更多年輕人願意走進這間神聖的藝術殿堂。 2003 年，看準漫畫對年輕族群的影響力，羅浮宮打破「只展死人作品」的傳統，史無前例地策劃了一場「空白計畫」(Carte Blanche，代表「無限制 條件」)，邀請漫畫家在休館期間，自由遊走在羅浮宮禁區及地下宮殿內，再以自由意志自由創作，創作的限制僅是內容得提及羅浮宮，最終得以平面出版品問世。 提出這項計畫的是羅浮宮圖書出版分處副主任法布里斯・德瓦（Fabrice Douar），他也邀請法國獨立漫畫出版社：未來之城（Futuropolis）的總編輯賽巴斯汀（Sébastien Gnaedig）攜手合作。相識12年的兩人，不僅默契十足，就連對漫畫的熱愛也都如出一轍，這讓他們在推動「空白計畫」時，總是並肩作戰，也想盡辦法排除萬難。第一本漫畫《衝出冰河紀》（Période Glaciaire，德魁西的作品）便賣出5萬本的佳績，讓原來排定4年出版4本刊物的計畫，擴增為如今12本漫畫的規模，這些躍然紙上的心血之作，最終也進階成了立體的原畫展覽。法布里斯開玩笑地說，「當年輕人開始湧入羅浮宮詢問漫畫展，而不是蒙娜麗莎時，我就知道這個計畫完全奏效了。」

如今，計畫仍在持續推動著，甚至還飄洋過海至日本、台灣，足見法國漫畫的強大魅力。也因此，當 我排定這趟探訪法國漫畫旅程時，第一時間想到 的，自然也是得拜訪法布里斯及賽巴斯汀，因為我 深信必定能從他們身上了解法國漫畫是如何在全球施展魅力，及漫畫帶給法國人的深遠影響。

・對漫畫的愛催生了「空白計畫」

「擁有一張在羅浮宮暢行無阻的通行證，是多麼吸引人的條件，應該不會有創作者質疑、或向這個計畫說『不』？」這是在巴黎咖啡廳第一次見到法布里斯與賽巴斯汀時，我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法布里斯作為計畫的提出者，大膽創新，卻對執行計畫沒有太大的把握，他搖搖頭地說，「羅浮宮象 徵著過去、傳統、及龐大的古典藝術系統，當中還有更多大眾難以理解的藝術作品，因此我擔憂年輕漫畫家們興趣缺缺。」另一個讓法布里斯忐忑不安的，則還有這個計畫打破羅浮宮諸多傳統及遊戲規則。在過去，多由館內總監提出具體構思，再由團隊分工執行，這次他卻史無前例地主動提案。再來是，羅浮宮向來都有展覽先登場、再進行出版的慣例，這次卻反其道而 行，他也因此找來賽巴斯汀，先破天荒地與外部出版社合作出版，再回到羅浮宮進行展覽。

法布里斯原本希望找到漫畫家出版合輯，這想法卻被賽巴斯汀推翻，希望交由個別的漫畫家專心繪製完一本漫畫。一年交出一本漫畫，曠日費時不在話下，又得在期間不斷地提供對漫畫者的協助，工程不小，只見法布里斯樂在其中、且甘之如飴，全源自他對漫畫的愛，「自從我學會如何閱讀，我就非常愛漫畫。」

法布里斯一提起怎麼愛上漫畫，便滔滔不絕，包括他小時候如何跟在哥哥屁股後面看漫畫，到大學攻讀藝術，也選擇研究與法國漫畫相近的義大利繪畫來研究。他甚至將法國BD（「漫畫」的法文，「Bande Dessine」）的技法，與18、19世紀的傳統繪畫相比擬，認為當代藝術中的雕塑、裝置、錄像藝術等，都缺少繪畫所需的深厚技巧，來傳達藝術精神。漫畫的技法與實驗方式，與古典繪畫所需的技巧與精神幾乎如出一轍，在他眼中「漫畫，是 繪畫藝術的極致展現」。「空白計畫」挑選的漫畫家，自然也得具備藝術的創造力。第一個浮現法布里斯及賽巴斯汀腦海的，竟都是法國漫畫家德魁西（Nicolas de Crécy）。法布里斯以德魁西代表作《瘋狂閹伶》（Foligatto）為例，（閹伶流行於17、18世紀義大利，男高音為了維持寬廣的音域及高音，必須進行閹割手 術），認為他開創獨特敘事手法，並以瑰麗畫面帶著讀者遁入他的想像世界，因此認定德魁西的畫風、作品的藝術性，絕對是吻合計畫的首選，計畫缺他不可。在德魁西首肯前，也曾發生過一段趣事。法布里斯回憶，當時他第一時間聯繫上德魁西，對方雖然感到意外卻還是答應，旋即，德魁西希望能夠安排會面，以確認整起事件並非玩笑話，「羅浮宮要找漫畫家合作」讓人覺得夢幻而不真實。而德魁西的反應，也充分地說明了即使是在藝術文化蓬勃發展的法國，「空白計畫」的誕生，仍是項令人不可置信的創舉。

・法國漫畫轉型的關鍵

法布里斯與賽巴斯汀這一輩的法國人，都是讀漫畫書長大的孩子。「在法國閱讀漫畫是傳統，送漫畫書給小孩則是我們的文化。」法布里斯說，法國人從小是從閱讀漫畫，在他們求學階段、同儕間，習慣相互討論，一起去圖書館借漫畫，與讀一般文學讀物並無兩樣。甚至經常會在法國家庭的用餐、聚會席間，聽到討論漫畫劇情的家常對話。法國人口中的「經典漫畫」，多數源自鄰國比利時，包括最為暢銷的《丁丁歷險記》及《幸運的盧克》。比利時的媒體、印刷業非常發達，催生了不少漫畫雜誌，歐陸年輕漫畫藝術家趨之若鶩地前去比利時工作，那是歐陸漫畫的「黃金年代」，這些漫畫後來在歐陸傳開，也成了法國人書架上的必備書單。然而，在法國，也曾經歷過一段「視漫畫為禁書」的黑暗期。

1950年代，日本漫畫剛剛進入到法國出版市場，漫畫中一些打鬥、暴力畫面，讓法國父母開始擔心帶來負面影響，因而禁止孩童閱讀漫畫，閱讀漫畫的傳統，從原來的鼓勵，後竟轉得偷偷摸摸進行的事情。「幸運的是，當年我們還是小孩，現在我們長大了。」法布里斯道出他這一代的心聲，1960年代後期，當時被禁止看漫畫的小孩們長大後，各自在出版、漫畫創作等領域深耕，漸漸地帶領法國漫畫經歷成人化、深度化、文學藝術化，更有漫畫家提出「圖像小說」新詞彙，試圖擺脫漫畫等於兒童讀物的刻板印象，發展出成人閱讀的「圖像小說」。

1970年代之後，冒險類、科幻類漫畫雜誌湧出，漫畫家的創作也從傳統中被解放，創作不再只是一格格的連環圖，可以有自己敘事的方式，逐漸地轉化成一門獨特表現形式的藝術，成為文學、電影、戲劇之外的「第9藝術」。

・漫畫帶著他們走訪亞洲

「日本漫畫難道從此就這樣逐漸淡出法國人的生活嗎？」答案當然肯定是「不」，賽巴斯汀說，「攤開法國年輕人『經典漫畫名單』，除了傳統的《丁丁歷險記》及《幸運的盧克》、《高盧英雄傳》，日本漫畫《海賊王》、《七龍珠》可是緊追在後。」 賽巴斯汀表示，過去幾年間，法國出版社像是追趕著潮流一般，大量地引進日本重量級漫畫大師的作品，熱門如尾田榮一郎、鳥山明的暢銷作品，另外如特色獨具的大師大友克洋、谷口治郎等人的作品，直至這幾年，才有趨於緩和的趨勢，法國出版社開始往亞洲其它各國，如新加坡、台灣、香港、中國等地去探索漫畫家及精采作品。有趣的是，「空白計畫」在法國生根後，也因緣際會地跨海與日本漫畫家結締，包括松本大洋、谷口治郎、荒木飛呂彥等曾加入計畫，後來也飄洋過海到了台灣及香港，未來更不排斥擴散至美國、阿根廷等地，比利時法語區的合作當然也會持續，法布里斯說，「計畫帶著羅浮宮走出去，走到了我們從沒料想過的地方去。」

・文化傳承的堅持

法國不是唯一發生過漫畫轉型的地方。我想起鄰近日本、韓國甚至台灣也都曾有漫畫轉型，且都曾有過一段漫畫輝煌歲月，後才又轉變成被禁止的過程。在台灣，當四格漫畫盛行之際，漫畫家敖幼祥、朱德庸、蔡志忠的作品曾是闔家大小觀賞的漫畫，甚至是暢銷排行榜上的常勝軍，現在閱讀漫畫的風氣，似乎不如過往興盛，甚至有些倒退，「漫畫只是青少年讀物」的刻板印象，一路走來始終沒太多改變。

或許也是這樣，我不禁想問「難道法國人不擔心讀 漫畫會占去小孩的所有時間嗎？」只見法布里斯鎮定從容地回答我，「每個人閱讀漫畫的時間是非常有限的」，他認為法國人並不會過度擔憂自己的孩子因為沉迷漫畫，而忽略了課業或其它更重要的事情。他說，「最重要的是，他們閱讀，在這個凡事只用臉書交流的網路世代，讀漫畫總比完全都不閱讀來得好。」法布里斯以自己為例，他喜歡購買漫畫作為禮物送給家中兩個小孩，小孩子也會自己去他書架上，拿他買的漫畫來看，「就算無法讀字也無妨，他們也能從看圖中享受樂趣。」

賽巴斯汀家中也有兩個青少年，他則表示，從他們很小的時候，就會帶著他們一同去書店買漫畫書的習慣，當然身為編輯也會給孩子出意見，偶爾干涉孩子的選擇，畢竟有些內容或許還是有年齡限制，不是那麼適合小孩子。在他們這一代法國人的來看，漫畫助長了閱讀習慣的養成，看來「並不是壞事」，也因此反映在法國漫畫書市，漫畫出版市場仍然持續往上成長，每年的出版量也從未因為網路而銳減過。法布里斯回答，漫畫這東西在他們文化是很基礎的存在，存在於他們生活當中。就連鄰近的比利時也一樣，是世代相傳的，像是一代會接續一代看下去的經典漫畫《高盧英雄傳》，又好比家裡如果有一部法國經典電影，父親可能就會帶著孩子看，孩子長大又帶著孩子看，就這樣世世代代傳承下去。

「當然，每個階段隨著不同階段改變，但只要一開始很喜歡的作品，通常到最後還是會很喜歡、很支持的。」 他永遠都會記得那些漫畫中的劇情與細節，就像看過電影後會有殘影，或翻過一本書後會記 得某些句子，漫畫則會讓人投射自己的想像在這裡頭，細節會留存在他的記憶裡，讓想像力更被打開，一輩子都會存留在他們心目中。這也是為什麼他們對於 保留這項藝術、這項文化如此不遺餘力，「因為這是我們的文化，值得世代傳承下去的文化。」

●本文摘選自大辣出版之《法國漫畫散步法國漫畫散步：從巴黎到安古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