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玉芬／在非洲綺麗下，我選了一條人跡稀少的路行走

文／洪玉芬

我選了一條人跡稀少的路行走。

天際一抹餘暉隱去，夜幕漸漸垂下，展覽結束，回家的腳步近了。心情的愉悅掩蓋了打包行李的混亂。在遙遠的西非布吉納法索已來了一周有餘，加上到此前旅行了其他國家近個把月，漫長旅行早超過平常的負荷。現在，終於可以回家了。雖然幾個小時後的航程也是漫長無比，絲毫不減心情的歡喜。搭機轉機，耗費時日，從布國首都瓦加杜古（Ouagadougou）啟程，機上過夜，抵巴黎天色剛露出魚肚白，然後在巴黎戴高樂機場等呀等個十四小時，飛回台北又是十幾個小時以後的事。

當我推著沉重的行李往航廈走時，一群足趿夾腳拖、黝黑純樸的臉孔，急奔而來且大聲嚷嚷：⌜ No Air France! ⌟（今晚沒飛機來。）乍聽，以為在開玩笑，他們一臉真誠相，不像。怎麼會？ Air France 法航口碑不錯，怎可能輕易棄旅客於不顧。當時波斯灣著名航空如阿聯酋與卡達航空尚未如此興盛，台灣赴西非像隔萬水千山般地遠，西歐各城市如巴黎和阿姆斯特丹便是轉機的交通樞紐。巴黎飛往非洲的航班往往如循環公車，一個航班飛兩個城市，最後再繞回巴黎。因此，從巴黎到非洲，來回都是同個班次。

果然，在法航的櫃台上證實了班機在前站，也就是尼日的首都妮雅美（Niamey）機場發生了故障，過不來。霎時，耳畔轟轟然，一顆心沉沉往下掉，此時此刻倦鳥要歸巢，為何還是如此路迢迢？

展覽一周，訂單收穫等於零。因為這個國度是工業的處女地，我公司的商品是機器設備，對他們而言來得早。我在此像是農夫整地，篳路襤褸，披荊斬棘，粗礪石塊搬移不完。不禁啞然失笑當初為何衝動興起這旅行？那年代，布國與台灣邦交水乳交融，台灣給予布國的援助很多，不管是農技或職訓都有。陌生的國度，尤其人煙稀少之地，越是激發我一窺究竟，滿足喜冒險之心。何況已旅行了西非多國，唯獨布國是未履之地。

美國詩人佛羅斯特 （Robert Frost，1874 ─ 1963）著名的一首詩─〈未竟之途〉（The Road Not Taken），於我，字字句句是陷阱也是誘惑。未曾履至的世界我總是悠然神往，想像路的盡頭有我渴望探知的人生風景，哪怕是好是壞。布吉納法索，這個在撒哈拉沙漠以南的國度，雖貧窮落後，卻以沙漠的無垠和風情，捕捉我心。

十月的瓦加杜古，陽光炙熱依然，像要燃燒起的那種。一個方正的建築物在燦爛的陽光下，顯得天清地曠起來。陽光下，天邊彷彿浮出一艘雲海小舟，載著我沉沉浮浮，飛翔之心卻清晰無比。中華民國的外交部為這展覽特別舉行一個隆重開幕式，寥數幾家的小展覽團臨時推舉我當團長要上台致辭。暗叫不妙，法語學習已是遙遠往事，至今也忘得差不多，怎堪登大雅之堂？不得已臨陣磨槍，請兩位當地翻譯也是漂亮寶貝，教我練習。上台時，白花花的陽光在不遠處的帳篷外，一種異樣的感覺湧上，雖身處異鄉，家鄉台灣，此時此刻，卻如此與我靠近。

我一上台，所有的眼睛投向我，前幾句法語背得滾瓜爛熟，流利的蹦出，台下興味盎然的眼神看得我心虛。話鋒一轉，我說著很抱歉，我法語能力只能到這裡，台下一聽，爆笑開來。那一剎那真讓我體會書到用時方恨少的悔悟。很多事像一道門一扇窗，打開了，就有想像不到的風景。

法航畢竟是一個有擔當的航空公司，迅速安排我們所有人入住當地著名的五星級飯店，等待通知。飯店頓時湧入大批旅客，晚餐是法航招待的上等牛排。農畜牧業發達的布國，品質極優的牛排嚼在嘴裡，空氣中似乎仍有一股不安的暗流流竄在眾人的情緒裡。牛排吃到一半，耳語傳來，快快快，趕緊拿著行李到機場卡位。狐疑之際，耳語之人不是別人，是貿協駐布國的李主任，他剛好率領一團布國商人訪台，也是搭此航班。

他再三保證，千真萬確，他在瓦加杜古的鄰居正好是法航經理。剛獲知故障在妮雅美的飛機，必須等待隔天巴黎飛來的航班帶來零件才能修護。今晚有個航班由剛果的金夏沙飛往巴黎，尚有幾個機位，已緊急協調降落瓦加杜古載客。不疑有他，立即放下刀叉，火速提著行李趕去機場。短短的路程，血脈賁張，心情翻滾，說不出的緊張刺激，只有小時候躲宣傳彈遁入防空洞氣氛可比擬。

布國地廣人稀，不毛之地，從農業跨入工業這一步，遲遲未踏出。展場上我一貫扮演的行銷人員，迅速遁位，我的角色更像是老師，不斷地教授訪客什麼是塑膠工業。有人抱來故障的豆漿機要我修理，那種企盼的眼神，連婉拒都覺得於心不忍。隔鄰的攤位，一包包的白米來自台灣農耕隊於數百公尺外，輔導當地農民的汗水與智慧結晶。

終年乾旱酷熱的土地終有老天垂愛之處。一天，我們趁午憩到當地人家拜訪，綠蔭掩蔽的平房，入內真是別有洞天。一個比利時女子，崇尚非洲的原始自然風貌，長居於此，教授當地婦女以乳油木果手工製造潔膚、護膚等美容聖品。原來全世界最優質的乳油木果，產在這裡。熱，是一種況味，從土地延伸至人。土地種植的不易，培養出人的謙卑；土地偏僻的荒涼，孕育了人的熱情。來了幾次布國，都是沙漠的最佳氣候，不知熱的極致。我的朋友Apple，以她堅毅與硬頸精神，一度來此設立公司。據她說，乾季時在露天下工作，所撐陽傘鑄鐵的傘骨在高溫艷陽下，逐漸熔解軟化。以為她說的是天方夜譚，但她信誓旦旦是千真萬確的事。

深夜，當我們一行人登機，機上睡得東倒西歪的旅客，睡眼惺忪中一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的樣子。星空下，一輪明月代表瓦加杜古向我們揮別，如夢似幻，不覺得依依不捨起來。但是那一刻，我很是清楚，也很慶幸，我來了，我走過了這人煙稀少的國度。

●本文摘自聯合文學出版之《馬背上的舞步──非洲奇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