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張小虹/小山重疊金明滅

古人的「梳妝」,變成了我家窗前的「書妝」,好不自得。

趁著春日晨光,躲在前屋窗前讀書,隨手翻出一本《最近比較煩:一個哲學思考》,也不知買了多久,塞在了何處,今得以塵封解天日見。春光遲疑,讀著讀著忽然想起,裡新買的芥藍尚未摘折,便放下書本,起身向廚房備午食。離去時回頭一望,浮上心頭的一句,竟是「小山重疊金明滅」,一本本書扉開啟朝下堆放的「小山」,襯著陽光,明滅生姿。

不知何時開始,喜歡上這樣無拘無束的閱讀方式,信手翻頁捧讀,隨手一攤翻轉疊放,隨興所至,無始無終。或是說,拾到哪一頁便是「始」,棄在那一頁便是「終」。以前讀書認真,就算未必正襟危坐,也一定從頭讀起,理順思路,就算半途而廢,也定將停在的那一頁特別標示,用書籤、小貼條或偷個懶直接摺角,彷彿是一種日後定將回返的信諾,即便多未實現。現在凡是歸在閒書、圈在窗前、堆在几上的,早就捻花微笑、來去自如,上周、前天、今日的「小山」層層散亂堆放,也許明朝一發憤,自是山無影水無痕,又還它個几淨窗明。小几不是放置電腦和學術書籍的大書桌,前屋窗前也不是書房,正因如此,才得這般雲影天光、尋常自然。沒這半畝方塘的疏懶散慢、東扯西拉,怎能消得那書房、那學術的肅殺與一絲不苟的嚴謹紀律。

所以總是在偷得浮生的晃悠中,偶得「梳妝」與「書妝」的古今對偶。其實花間詞人溫庭筠的〈菩薩蠻〉早已忘卻,倒是一齣古裝宮鬥劇《後宮甄環傳》的插曲,再度讓〈菩薩蠻〉曲不離口。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菩薩蠻〉寫的是晏起梳妝的場景,從妝容到衣飾,細膩柔情。八句詞句中最難解的,都說是「小山重疊金明滅」的第一句。一說是枕屏或繡枕上的小山風景,所繪所繡的金碧山水剝落,在晨光閃露中時明時暗。又說是眉妝名目,乃晚唐五代盛行的「小山眉」,明滅的乃是額間或兩頰上黏貼的額黃圖案(或曰花黃、「茶油花子」)。

但男性文人雅士就算不善「梳妝」,也看得出「小山眉」詮釋所可能產生之矛盾。若「小山」指眉妝,那第一句就已經層層疊疊金明滅的「小山」,怎能在第三句又添「懶起畫蛾眉」。若非贅筆,就只能落得董橋在〈溫庭筠的美人在做什麼〉中「溫飛卿未免戀眉過甚了」之譏。而更恐怖的聯想,則是這位邋遢的美人沒卸妝,晨起已是眉黛狼藉,額黃斑駁,而接著竟是要在殘妝之上添新妝嗎?還好有人搬出沈從文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來駁「小山眉」之說。書中點明「小山」乃指唐代婦女髮髻間插戴的梳子,詠的乃是金、銀、牙、玉小梳背在髮間重疊閃爍的美態。但此說恐怕一樣恐怖,這位不洗脂粉的邋遢美人,難不成這回又是不卸釵環,滿頭珠玉昏昏睡去嗎?

但不論是一夜雲雨過後的釵橫鬢亂,抑或是鏡前花面、眉黛青顰的反覆堆疊,目前看到最有趣的說法,乃是網路上谷德先生在《不敢集》中的新詮。創意一:晨起朦朧中只見身旁微微側臥的女子,「兩道黛色小山眉一遠一近彷彿交相連疊著」,好個情人的POV,電影場景的豔情特寫再加上一點變焦。創意二:指出俗稱眼睛為「目睛」(多寫成「目睭」),而用來形容眼睛明亮的用詞為「目睛金爍爍」,故「金明滅」的不是落在屏風、繡枕或銅鏡上的晨光,也不是金銀牙玉的滿頭簪釵,而是身旁女子的明媚雙眸,含情脈脈、閃閃動人。

但不論是屏山或眉山、梳背或目睛,倒也絲毫未曾動念要在豔情小詞中一解「千古之惑」。此番以〈菩薩蠻〉第一句為題,不過自嘲生活在現代的邋遢女子又一名,晨起不梳妝,讀書也不求甚解,她的「小山」不在屏邊枕畔,不在眉間髮髻,而是重重疊疊亂在窗前小几,隨著春日晨光或明或滅。不求古詩詞正解,亦不假男性文人的描摹,只在疏懶簡陋處自詠自怡。春光、煩悶與芥藍,本無瓜葛,攀附起來卻彷彿也能絲絲入扣,織成春日飛卿詞的番外又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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