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鄭培凱/詆毀莎翁

威廉‧莎士比亞肖像。(圖/取自維基)
威廉‧莎士比亞肖像。(圖/取自維基)

伊麗莎白時代戲劇的繁興,固然是風雲際會,出了一批優秀的劇作家,如出身的年輕作家克里斯托弗‧馬洛(Christopher Marlowe)、羅勃‧格林(Robert Greene)、喬治‧皮爾(George Peele)、湯姆‧納希(Tom Nashe)、湯瑪斯‧基德(Thomas Kyd)、本‧強生(Ben Jonson),以及沒上過大學的,但主要還是因為出現了平民,擁有技藝精湛的演員,能夠迎合老百姓的喜好,在舞台上展現人生百態。雖然市政府時常打出政治敏感的旗號來干預演出,加上保守教會與清教徒認為戲劇演出敗壞世道人心,動輒就想封閉劇場,好在伊麗莎白一世與一些宮廷大臣喜歡看戲,支持劇團演出,成了劇團的保護傘,有助於戲劇在民間的勃興。1580年代之後,倫敦市郊區蓋了許多劇場,也就是通常說的「伊麗莎白劇場」,是一種露天劇院,設有高起的舞台演劇空間,三面環繞的看台坐席,還在舞台前面的空地容許人們站著看戲,站票只收一便士,也就是一毛錢,市民觀劇的熱情更加高漲。

比起現代劇場的建築設計,伊麗莎白劇場相當簡陋,情況和中國鄉間酬神唱戲搭起來的戲棚也差不多,只不過多了固定的木結構建築,可以常年演戲,不是隨搭隨拆的臨時劇場。然而,劇場雖然簡陋,卻演出了精采的戲劇,讓莎士比亞這樣的寫手大展長才。普羅大眾看戲辛苦一點,付不起貴價的坐席,站在露天的空地上,颳風下雨無所遮蓋,還踩得滿腳泥濘,卻擋不住他們看戲的熱情,支持了演劇事業的繁興,從而孕育了莎士比亞流傳千古的劇作。

1599年,威廉‧莎士比亞所屬的國王劇團的一個合夥人在泰晤士河南岸建造了他們自己的劇院——環球劇場,此為重建後的模樣。(圖/取自維基)

當時劇作的寫手,主要來自出身大學的年輕作家,一方面潛心詩文,追求文學天地的名聲,希望得到皇室貴胄的青睞,另方面則撰寫劇本,賣給劇團賺快錢。劇本賣出之後,就屬於劇團的財產,任由劇團按演出要求刪改,寫手拿個五鎊到十鎊的報償,版權賣斷,從此無從置喙。一旦演出成功,連番演出的賣座收入,累積起來就相當可觀,卻與劇作家無關。演員可以從中得到豐厚的分成,活得十分滋潤,許多人還得以買房置業。以莎士比亞為例,就在自己家鄉雅芳河畔斯特拉特福(Stratford-upon-Avon)一帶,買了大宅與田地,還在倫敦投資高檔地產,晉身鄉紳階級。

羅勃‧格林自認為才情過人,發現演員的收入比劇作家豐厚,心理十分不平衡,由羨生恨,以十分惡毒的評語,指斥演員個個都「自高自大」、「貪得無饜」、「厚顏無恥」。他和同是學院出身的作家湯姆‧納希把演員比成《伊索寓言》裡面的烏鴉,偷了別人華麗的羽毛來裝飾自己:「你們像伊索的烏鴉一樣,用別人華麗的羽毛裝扮起來,感到驕傲嗎?你們自己一句話也不會說……觀眾叫好鼓掌的一切戲詞,都是我們的發明,來自我們知識的祕密。」在這些劇作家眼裡,演員一文不值,只是「勞動的機器」,演出的劇本才是才子的心血。

格林一生放浪形骸,鮮車華服,醇酒女人,不畏物議,經常錢財到手就隨意花費。到了1592年夏天,罹患重病,一文不名,覺得自己不久人世,突然自愧平生作為,寫了好些懺悔的文字。臨終之前,寫了自傳式的懺悔資料,原本沒有成書,是由出版人伽頭(Henry Chettle)編輯成書,即《格林的吉光片羽》。其中述及他的戲劇生涯,提到他的劇作家朋友,如馬洛、納希、皮爾,勸告他們停下手中的筆,不要再給舞台演員寫戲:「為了那些鄙夫的歡樂,委屈珍稀才人的聰明才智,實屬不值。」他再次辱罵舞台演員,說他們是「猿猴」,是「莊稼漢」,是「畫了油彩的怪物」。演員是一群「說著我們言語」的傀儡,「拿我們的光彩裝飾自己」。他特別討厭一個會寫劇本的演員,雖然沒有指名道姓,卻也跟指名道姓差不多,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在痛罵莎士比亞:「有一隻新起之秀的烏鴉,用我們的羽毛裝扮自己。他的虎狼之心披上了演員的畫皮,還擅用諸君的本事,爆出無韻體詩句。簡直是「文武全才的約翰」(Johannes fac totum),是我們國家自詡為天下第一的「搖撼場景」(Shake-scene)。」

威廉‧莎士比亞出生處,現為紀念館。(圖/取自維基)

「文武全才的約翰」(Johannes fac totum),美國莎士比亞學者Stephen Greenblatt,譯成「Jonny-do-everything」,換成中國式的說法就是「文武雙全的張三」、「文武昆亂不擋」,是帶著諷刺口氣說的「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在舞台上肆意搖撼(shake),製造場景,花樣百出。格林自創了「搖撼場景」(Shake-scene)一詞,是為了諧音「莎士比亞」(Shakespeare)的前面兩個音節「莎士」(shake),諷刺他是搖著「長矛」(spear),撼動舞台(scene)的人物。格林故意創造新詞,目的就是要人聯想到莎士比亞。

莎士比亞是當時最富盛名的「內務大臣劇團」(Chamberlain's Company)的股東兼演員,也是劇團最重要的寫手,收入頗豐。格林痛罵的文武全才的烏鴉,能在舞台上搖撼(shake)出場景(scene),幾乎已是明人不說暗話,直指莎士比亞(Shakespeare)了。至於格林說「他的虎狼之心披上了演員的畫皮」(his tiger's heart wrapped in a player's hide),則影射莎士比亞寫的《亨利六世下篇》第一幕第四場,138行,約克公爵大罵瑪格萊特王后的詞句:「啊,虎狼之心披上了女人的畫皮」(O tiger's heart wrapp'd in a woman's hide)。可見格林即使臨終寫了自我懺悔之詞,對莎士比亞還是充滿了嫉妒與仇恨,認為莎士比亞豎子成其大名,是欺世盜名,盜取了他們這一批牛津劍橋寫手的才情與文辭。

《格林的吉光片羽》出版人名叫伽頭,據說已經刪去了不少罵人的話,包括辱罵馬洛是「無神論者」的段落。Greenblatt推測,莎士比亞知道格林的辱罵,雖然沒有公開駁斥,但私下還是有所反應的。或許是通過中間人的緩頰,讓伽頭知道他的為人寬厚與才華出眾,也就使得伽頭很後悔沒刪去辱罵莎士比亞那一段:「我十分抱歉,感到其中的錯誤都得歸咎我自己,因為我觀察到他(指莎士比亞)循規蹈矩,而且術業成就極高。」他還說,從各方聽到的說法,都稱讚莎士比亞人品高尚,處事正直,誠實忠厚,而且文筆詼諧得體,是演藝的表率。

莎士比亞為人低調,在1580年代後期到倫敦加入劇團之後,從不惹是生非。他出身平民階級,背井離鄉,進入倫敦演劇界,全靠自己努力奮鬥,才站得住腳,十分珍惜這份演員兼寫手的劇場工作。他在倫敦生活簡樸,基本上以劇團為家,不但飾演各種角色,還善用一切餘暇時間,配合劇團演出的需要,撰寫觀眾喜聞樂見的劇本,成為劇團最受歡迎的寫手。他撰寫的劇本一般都有故事原型,或取材自當時的歷史傳說,或改編自歐陸流行的劇本,經過他的生花妙筆,點鐵成金。若說他用別人的羽毛來裝飾自己,也不完全錯,只是其他飛禽的羽毛,到了他身上,就成了光彩奪目的孔雀開屏。莎士比亞的人生目標從不好高騖遠,十分清晰理性,在乎銀錢的經營管理,錙銖必較,積攢儲存收入所得,為的是挽救中落的家道,為父親償還債務,求田問舍,重振家聲,光宗耀祖,在晚年終於晉身家鄉的紳士階層。

格林的詆毀與伽頭的稱讚,反映了莎士比亞在伊麗莎白時代演藝界的身分與地位。他是粉墨登場的著名演員,同時也是為劇團寫戲的優秀劇作家。他不因自己的戲子身分感到卑微,也不因寫出備受讚譽的劇本而傲視別人。他上了舞台,能說能演;下了舞台,能編能寫。處世不卑不亢,以平常心待人,受到演藝界與文學界的尊重。莎士比亞在當時是大家公認的好好先生,本‧強生讚譽為「溫文的莎士比亞」(gentle Shakespeare)。對格林的惡毒詆毀,最好的方式,就是不理不睬。時光會洗淨一切無稽的汙衊,莎士比亞劇本的光輝與日俱增,到了十八世紀已經成了英國公認的文學經典,沒有人在乎格林的詆毀了。

類似的「文人相輕」情況,在中國文學史上也經常出現,倒是無足為怪。韓愈曾寫過一首詩,盛讚李白杜甫,批評那些毀謗他們的人,開頭是:「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格林當然不會知道韓愈的評論,不過,以此評論他對莎士比亞的詆毀,簡直是絲絲入扣,好像量身定作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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