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人物/解構自然語言 為空間種植美感 質物霽畫創辦人李霽

李霽的工作室內可見到大量不同屬性的材質。攝影/王聰賢
李霽的工作室內可見到大量不同屬性的材質。攝影/王聰賢

步上老公寓階梯,頂層陽光充足,在李霽通透的臥室裡流動著。略顯時光痕跡的木櫃和木桌椅,或倚或立在水泥牆邊,植物在其間交錯生長,從窗邊到床沿,像各自被安放在適合自己的原始境地裡,互不干擾,卻又相為融合。

李霽的自宅美學,某部分透著他的創作理念:串起不受干擾的原始自然和因人類思維和雙手而生的,在兩端介質裡揮灑美感和詩意。空間裡有自然、自然裡見天地,這理念亦匯入他2013年創立的「質物霽畫」。

李霽將建築和自然兩個光譜兩端的介質,做了完美結合。。記者王聰賢/攝影

曾為名牌愛馬仕發想關注瀕危動物的「未來博物館:消失的物種」櫥窗、也為RAW設計出多層次的敘事性空間,近期,更展開以自然角度建造飯店等案,也辦了首場個展。「好像大家感覺我就是這邊也做一點,那邊也做一點,在不同的領域都有一些事情發生,這其實就是我的個性:用一種探索的方式,去挖掘出自己的想像和想法。」

李霽2016年曾為愛馬仕合作設計出充滿環境關懷的「未來博物館:消失的物種」櫥窗。圖/李霽、質物霽畫提供

保守家庭的反作用力

在李霽小巧的臥室、靈修和工作區間穿梭,無法忽視的是數個透明箱內那一隻隻各自獨居的變色龍。面對箱外注視自己的目光,變色龍定睛回望,有些緊繃,卻毫不畏懼,性格和主人似乎相去不遠。

李霽聞言笑道:「養這麼多變色龍,其實是要提醒大家我的多變!」笑聲渾厚,有股魔性,創作上卻又細緻非常,彷彿能看透每個空間和物件的靈魂,再與它們說好:「一起來搞點什麼不一樣的吧!」

李霽(後排左)笑稱自己兒時是個乖寶寶,隨著父母安排的步伐度過嚴謹有秩序的童年。圖/李霽、質物霽畫提供

出身保守家庭,李霽父親是牧師、母親是國文老師,父執輩裡有三分之一都是神職人員,「我念國中時,所有同學都知道國文老師是我媽,然後我每個禮拜都要跟家人一起上教會、帶主日學。」自出生起就待著的同溫層裡,充滿規範、整齊劃一,讓李霽即使不安於傳統,依然照著長輩期待的「人設」,活過了高中以降的青春期。

跑步是李霽大學就養成的習慣,而後更在極地馬拉松裡找到熱情。圖/李霽、質物霽畫提供

但就在推甄上中原建築系那一刻,來自各方家庭的同儕好手,所有人討論著「藝術是什麼?」「建築是什麼?」種種關乎本質的爆炸性詰問,讓他一瞬覺醒,發現「我實在是太不足了。」他開始卯起勁讀各種艱澀書籍,自小傳統家庭壓制的反作用力,在李霽身上化作某種焦慮,他直言大學初期雖沒檢查過精神狀況,但不少同學都稱他「看起來像有瘋狂憂鬱症」。

但也是那時,李霽認真地省視起自身,「我發現我應該要有自己的思想,要學會去分辨哪些價值不是絕對的。」透過閱讀,他開始反思「為什麼要蓋房子?」因著對建築理念的某種不認同,課堂外的他一個轉身,竟栽進了和所學不甚相干的劇場和表演藝術裡。

透過劇場理解建築

「我是先從看戲開始的。」戲散後的觀眾問卷,牽起了李霽和表演的緣分,「我就在問卷上留言說:『如果有當工作人員的機會,請發我去。』」於是自偶戲團「無獨有偶」開始,李霽從工作人員到成為演員,透過每一次演繹角色時的自我摧毀、認同和建構過程,他掀開了兒時從沒好好端視過的內裡,也發現不善言辭的自己,「原來需要透過一個介質去表達想法,比方說操作偶,或是做舞台設計。」

帶著這樣的領悟,李霽回到建築系,茅塞頓開,最後一年全心投入課業,也做出了驚豔眾人的畢業製作:從林懷民早期的文學創作,到後來雲門的舞蹈作品《薪傳》、《九歌》、《流浪者之歌》、《水月》出發,透過分析舞者的韻律和舞譜,去掌握其中的精神和呼吸狀態,當這些元素進到建築時,怎麼讓人理解空間的神性和舞蹈的本質。

李霽將場景選在中興橋下的沙洲,「它是一個會隨著潮汐變幻表情的地方,本質上就是個不穩定的狀態。」透過分析出來的空間量體、人們走過斜坡得出的斜率等,算出不同時間點,舞者在舞台上行進時的呼吸,再結合白天和夜晚的水流高低,來改變建築表情,也讓環境和呼吸緊密交織在一塊。

「這過程影響我最深的,就是讓我往後在面對看似毫無相關的事物時,會去相信:只要我認真研究跟理解,都能成為我之後運作其他事情的累積。」這個畢業作品,某部分也能窺見李霽後來的創作軌跡,即試著在建築裡,讓生命裡的動態與之共存。但這樣的理想,於在商言商的建築業界裡,自然是難以實現。

「質物霽畫」的開始

李霽善於運用植物特性,顛覆其想像,創作出意想不到的效果。圖/李霽、質物霽畫提供

「會碰到花藝這一塊,是因為我剛畢業進的那間事務所老闆,接了一個室內設計案,那是個商業空間,裡頭需要一些軟性的東西,就找我用植物去做處理。」李霽不是一開始就理解花藝,但那設計案讓他對植物的某種觀點被看見,或許是不受框架限制的美感,也或許是某種破格式的想像。無論如何,那成了開始,透過建築,李霽有了更多花藝使用的練習。

李霽總能讓植物在不同空間裡展現出獨特的姿態。圖/李霽、質物霽畫提供
李霽總能讓植物在不同空間裡展現出獨特的姿態。圖/李霽、質物霽畫提供

2011年,李霽先成立了粉絲頁,記錄自己的實驗。不同於多數花藝師將植物視為本體,李霽把植物當成顏料,「例如我會把葉子弄碎,跟乾燥素材混合在一起變成一塊畫布,做成像油畫一樣的感覺。」創新嘗試讓品牌Sisley看見,請他操刀秋冬服裝秀場地,因為在宜蘭發表,李霽便搜羅了當地的金桔、梗葉等,以橘色為基底,做出和環境完整呼應的主視覺。

李霽善於運用植物特性,顛覆其想像,創作出意想不到的效果。圖/李霽、質物霽畫提供

成功完成第一次的品牌合作後,李霽得到更多嘗試和實驗的機會,也理解到這就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2013年,他離開建築事務所,正式成立「質物霽畫」,有了更多時間和空間孕育創作,他開始使用乾燥植物或複合媒材,同時翻轉了承載關係,「我就想,是不是一定要用盆子去承載花?還是可以用植物去承載人造物質?」

即便到今日,李霽仍然在每一次的案子裡思考:到底要透過創作,讓眾人獲得什麼樣的感動。「對我來說,形式永遠都是最後才會發生的事。我在想作品之前,更多的其實是在梳理感情的部分。」

限制裡思考突破

回憶創業初始,李霽身上只有兩萬塊,「但我也不覺得怎麼樣,資源不夠,那就在有限的條件裡,去創造出我覺得對的畫面,用這個對的畫面去給出甚至超出客戶的期待。」李霽笑說,常有人到工作室看見他的作品後,給出「看不出什麼品質,有些甚至有點像廢棄物」等評價,但這些作品卻能在一到客戶的空間,就幻化為另一個狀態。

除了植物,李霽對於各式複合媒材都有研究,也因此讓空間裡的風貌多了更多可能。圖/李霽、質物霽畫提供

因為如此,李霽對空間本身通常沒什麼預設立場,「我沒辦法用錢堆出作品,所以相對的,空間只要基礎就好,不需要多麼Fancy。重點是我的作品本身,到了它們應該要去的空間裡時,能不能展現出適合的樣貌。」

他以和江振誠合作打造RAW新的空間為例,「當初Chef也是跟我在討論,比如說一個禮拜要換一次設計啊、桌上的小瓶子裡面至少要有個小桌花。那我就考慮到,我不是個大品牌,所以我沒有辦法在資金不夠的運作下,每個月支應這件事。」於是他提議,將三個月的經費集合在一起,單純去回應菜單料理的概念,以此去做出空間裡的故事性,也能結合用餐體驗。

「很多時候,其實就是回到你想傳遞什麼意念,再從這個意念去想畫面,最後成為作品。」對李霽來說,核心概念永遠是最重要的。從餐廳大門口開始,一路走到座位坐下,視覺上各會有什麼不同的延伸,李霽將自己實際在空間裡體驗後的感知,融入設計當中,「我沒有去想我要製造什麼樣的高級度,反而比較像去鋪陳一個敘事空間。」這某部分,正是他過往在劇場訓練出來的能力。

靈學拓展創作

隨著這些年,接觸到靈氣,李霽在創作上又開展出不同以往的境界。在他身後,有個空間,簡單地擺著一張床,那是他專屬的靈修場域,有時他也會在這,為生活遇到瓶頸的人們進行能量置換和內在整理。這說來抽象,牽涉到人體脈輪等理解,但李霽認為,每個身體和靈魂,都長期背負著超乎自己限度的責任和壓力,回到意念本身,去清除那些負面能量,成了他生活裡的重要儀式。

也因為接觸到靈學領域,李霽認為自己更有能力閱讀不同的材質。「我過往都是在做顏色和形式上的拼接,也比較依靠直覺做判斷,但其實每個材質、生命和生態都有各自的語言,這些年我也察覺到,自己比以往更能讀到實質之外的東西。」在空間裡,不只是住著,而是和每個物件都能有所對話,如同他命名「質物霽畫」,將「植」物拓展至物「質」,那既深且廣,也難一言蔽之,卻似乎是藝術和建築最根本的定義。

從一人公司到如今拓展數人,李霽的理念不曾變過,即在每次的案子裡,回歸並思考本質和意念,因此吸引到的也多是認同他的案主,如近期正在進行的彰化飯店案,本只請李霽負責景觀設計,最終卻將整個飯店的建築本體也交給他規劃,預計2024年完工,成了他口中「此時此刻最大的案子。」

做最適合自己的事

李霽認為善於獨處且多變的變色龍和自己很像。攝影/王聰賢

離開建築,又回到建築,如今的李霽卻更自在且踏實,只因他始終抱持著「和環境連結」的初衷。回顧2016年他為愛馬仕在信義區 Bellavita 做的「未來博物館:消失的物種」,從「By Nature」的概念延伸,在13個櫥窗裡,重現13種瀕臨絕種的物種所身處的環境,「它有點像是一種暗示:若我們之後要再看到這些習以為常的自然環境時,只能進到博物館去看了。」

透過櫥窗形式,李霽做出宛如城市藝廊的閱讀方式,時隔多年後回想,仍讓他有所悸動。「對我來說,每一個當下所做的,都是最適合『質物霽畫』的事。就像那個櫥窗,對當時的我也有某種特殊意義存在。」私下的他,還跑極地馬拉松,這起於初創業時壓力過大,無意間因一部紀錄片而啟發的興趣,透過親身在環境裡感受自我極限,讓他更能領略並讀到自然界的真實訊息。

「其實這一路走來,我都沒有覺得自己『憑什麼能夠做什麼』,我只是一直去嘗試好像很有趣的事,然後因為那個事情,就又發生了其他事情而已。」近期他在個展「Becoming」中,首度將過往藏得極深的自我,投注到十件作品裡。「一直以來,我好像都是在回應社會,卻始終沒有一個作品是在反應我自己內心裡的實質,這個展對我來說,就是那個實質。」

從保守家庭走出、在制度裡摸索自我,承載過太多期待和盼望,李霽發現,誠實面對自身的脆弱,是成長前最重要的過程,他將這一塊的自己,放入藝術之中,在那之外,他繼續拾起那些被忽視的生活碎片,成就更多嚮往的創作。下一步,將要跨界或立足於何處,只需隨著心走,自然就能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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