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鳥誘誘班
Mute



一群攝影愛好者 拿著「大砲」包圍野生動物,是現代山林間的常見景觀。透過鏡頭捕捉鳥類活靈活現、鮮豔可愛的生活瞬間,不只成為攝影熱門題材,也在社群媒體上廣受歡迎。

「但現在沒有人講究耐心,大家只想速成。」生態作家張永仁說,一張張美麗照片的背後,可能藏著破壞生態,甚至虐待動物的「製造」過程,連國際攝影比賽都曾有投稿者用絲線綁住青蛙四肢擺pose。



張永仁 長年浸淫林野,出版過十多本生態圖鑑,是眾人眼中的昆蟲大師,也是閱「鳥」無數的攝影高手。教人意外的是,他印象最深刻的拍攝經驗,鏡中主角並非久久過境台灣一次的稀有候鳥,或瀕臨滅絕的珍貴物種,而是十分常見的「鵲鴝」。

回想那次拍攝,張永仁至今仍歷歷在目地說⋯⋯當天目標本是昆蟲,沒想到一隻鵲鴝從遠方出現,緊盯著他。這吸引了張永仁的好奇,偷偷用眼角餘光觀察鵲鴝。

結果小傢伙一邊在草地上覓食,邊回頭留意人類的一舉一動,接著越跳越近。張永仁乾脆放下手上工作,開始專心與這隻有緣鳥相互對望起來,拍下不少令他永難忘懷的作品。等到邂逅時間結束,此刻他已在原地蹲了超過兩個小時。

「在那瞬間,我感到自己也被鳥兒觀察著,然後慢慢被大自然接受。」

張永仁說,這樣意想不到的經驗,其實最快樂。
但是,拍生態很辛苦,經常出門一整天都找不到自己滿意的畫面,「所以只要試過一次造假,嚐到方便的『不肖攝影師』很容易越走越偏。」張永仁表示,不分飛禽走獸,亂象普遍發生在野外。

張永仁回憶,早年在林道中拍攝帝雉、藍腹鷴,攝影師必須長時間躲在悶熱的自製偽裝帳中等待,悄悄觀察牠們的活動。 
移動無法離巢的幼雛、在野外搭設人造場景、長期播放鳥鳴聲(鳥音)吸引野鳥靠近、剪斷不夠漂亮的樹枝、用尖銳物固定飼料害生物進食時濺血⋯⋯

這些被保育團體稱作「誘拍」的攝影手法層出不窮。

相機普及化促成大量民眾投入生態攝影,網路社群又激起人們想被點讚分享的虛榮心,開始研究「快速拍到美照」的種種秘訣,這是張永仁分析的成因。

他也試著將誘拍列出層級,初階是播鳥音和餵食,進階是搭場景造假,到了最嚴重程度,甚至有人會付錢給俗稱『養雞場』的捕鳥業者,拍攝已訓練成模特兒的鳥兒。



呂翊維 對此感受深刻,他身兼保育人士和攝影愛好者兩種身份,學生時期研究鳥類生態,畢業後在鳥會從事相關工作。野外調查和賞鳥多年,既累積不少攝影作品,也樂於在網路上分享。

他觀察:「其實多數人都反對極端行徑。」但誘拍與否?經常成為各方爭論焦點,正反方更屢傳衝突。

如何衝突?據記者搜集,今年七月,一隻二級保育類領角鴞在桃園市區一棵路樹的樹洞中育雛,吸引百名攝影師到場搶拍,其中少數人和周遭居民意外發生口角。

到了十月中,一隻迷航的冬季候鳥鐵爪鵐現蹤宜蘭縣蘭陽溪口,消息傳開當天,就有民眾在觀測點發現滿地誘拍飼料。十一月則有迷航的候鳥「豆雁」路過桃園,部份攝影師也為此撒起麵包蟲,導致網上激辯不斷。

經過數次爭議,部份攝影社團提高警覺,安排人手現場把風,並在網路上審核資格,新手必須透過內部成員引薦才能參與。記者為查證此事,也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當興趣成為工作後,呂翊維依然保持著熱情,持續投入鳥類保育和觀測。 

呂翊維習慣獨自一人散步拍鳥,曾在野外觀測時,只是遠遠把鏡頭對向一隻鳥,意外入鏡的攝影師就誤以為他在蒐集「誘拍」的證據,開始群起拿起相機「反蒐證」。

但呂翊維仍試著去理解「為何需要擺拍?」除了求快,人背著沉重器材,難以追蹤活動敏捷的鳥類,再加上許多攝友年齡較高,不這麼做很難拍好照片。

攝影和保育本是兩門不同領域的學問,生態攝影卻讓它們之間打了結,難分難解。

圖為聚集桃園許厝港的少數拍鳥人用樹枝搭起場景拍攝「漠䳭」。
一根樹枝還不夠開始出現越來越「華麗」的野外人造景。
「以鳥的觀點來看,無論賞鳥或拍鳥,是一個人或一群人,只餵食一次或餵了好多天,放鳥音幾秒鐘或幾小時?這些行為的頻度、多寡,都會對鳥類產生不同輕重程度的干擾。」呂翊維坦言。
對於鳥類攝影議題紛擾,他期盼,賞鳥和拍鳥都必須遵守倫理,每個人心中應有一把尺;鳥友要回歸專業思考,也勿捕風捉影,用討論代替對立。

台北市野鳥學會總幹事陳仕泓表示,當人們為了拍照才接觸生態,不把「尊重自然」視為大原則,結果當然會失衡。

陳仕泓說,一但野鳥習慣人造干涉,逐漸失去獵食及警戒天性,輕則改變作息、害候鳥迷航,重則撼動自然食物鏈,成為其它物種及抓鳥業者的獵物,「即使影響再小,仍要審慎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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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能熱愛自然到什麼程度?

生態工作者汪仁傑為了以身體感受海洋,曾和朋友從澎湖划船回台灣。他長期做木工、深入山林進行生態調查的雙手長滿厚繭,總是光腳丫走路,唯有進城才換上草鞋的腳底彷彿刀槍不入。

但這樣一位「奇人」,過去也被攝影慾蒙蔽雙眼,捕捉動物擺拍;所幸一段在蘭嶼的機遇,帶他找回初衷。



汪仁傑 畢業於師大生命科學研究所,已觀察爬蟲類近二十年。回憶起手持相機探險的日子,他說,每當網路論壇上有同好分享稀有物種照,甚至拍到難得一見的瞬間,網友們常在讚嘆後產生忌妒。

「我也不例外。」他坦言,這種網路比拚心理,多少影響了攝影者對「生態」與「攝影」之間的比重。

清晨出門抓蜥蜴,先放進網狀洗衣袋裡,再沿著山路尋找漂亮背景,待各種角度、位置都拍好了,人類滿意了,才把蜥蜴就地野放,這是最初階做法,許多「老師」都這樣做。

汪仁傑還親眼目睹,一大群攝影師圍成圓陣,把抓來的蛇放在正中央固定住,架燈高溫直射,更輪流上前用腳踢蛇,只為了用快門捕捉牠張嘴防禦的姿態。「當照片拍完,蛇也死了。」他至今忘不掉這份無力感。

至於讓汪仁傑轉念,不再為攝影干涉生態的關鍵,是他在蘭嶼追蹤當地特有種「菊池氏壁虎」時的一段故事。

當天他躲在海岸礁石後,好不容易發現一隻雌性菊池氏壁虎,緊接著跑出一隻雄性準備上前交尾,難得景象令他興奮極了。

汪仁傑緊盯交尾中的兩頭壁虎,準備捕捉最能吸引網友稱羨的畫面。看著看著,他卻突然醒悟:「我的快門聲是不是會打擾到牠們?」於是他放下相機,靜靜用雙眼收錄奇觀。

汪仁傑經常協助在地組織、學校,帶領青少年走入野外上課,還被朋友稱作「野人老師」。 
回到台灣本島後,汪仁傑驚覺「生物不是為人類的鏡頭而活。」現在的他定居台東,臉書上滿是救助受傷動物與淨灘的照片,既呼籲眾人關注生態,也希望幫助陷入「迷思」的攝影同好,尋得以相片裝不下的感動。
從擺拍到走入學術,最終置身山林,汪仁傑將這段歷程總結為「忍、靜、等」三心法。當你產生某種慾望,先忍住衝動,冷靜判斷你是「需要或想要?」若發現自己真的需要,請試著再等一等,「常常會有奇妙的事情發生喔!」



而奇蹟往往無聲無息到來,令人措手不及。

廿年前的六月某日,生態紀錄片導演梁皆得意外在馬祖峭壁旁紀錄下「神話之鳥」黑嘴端鳳頭燕鷗的真面目。在這天之前,人類已有一世紀未目睹牠的蹤影,甚至有部份學者認定牠已滅絕。問梁皆得如何拍到?答案僅兩字「耐心」。



掌握耐心,幸運才會隨之而降,神話只佔了梁皆得往返無人島拍攝燕鷗群,整整兩年時光的其中一瞬。他的代表作《老鷹想飛》拍了二十三年,最後再濃縮成七十五分鐘片長,更是攝影家耐心與決心的展現。

梁皆得先是中研院動物研究所的助理,後才成為攝影師。他認為,「錯誤的多是觀念,不是方法。」在學術領域中,播放鳥鳴聲、捕捉野鳥並非罕事;但和誘拍的差別在於,學者會謹守專業規範,以不過度干涉自然為最大前提。

梁皆得指出,現今常見少數「不肖拍鳥人」帶著機器沿路播放鳥鳴聲,讓野鳥誤以為有敵人闖進勢力範圍,或有異性正在求偶,藉此誘導鳥類靠近鏡頭,結果「方便人類拍照,卻害鳥兒陷入恐慌。」破壞牠們的生活習慣。

「任何行為,都要有倫理把關。」梁皆得強調,研究者會嚴格限制播放鳥音的次數和音量,目的是為了吸引野鳥用叫聲回覆,進一步確認在該區域居住的鳥種;若必須捕捉野鳥,更會在紀錄特徵及編號後立刻釋放。

也曾有在基隆海岸追黑鳶的攝影師問梁皆得,攝影師長期餵食飼料吸引鷹群,有助於物種繁殖,為何要被保育人士苛責?

此說法看在梁皆得眼裡,就缺了實證。根據基隆野鳥學會創會理事長沈振中調查,當地黑鳶雖有增長趨勢,卻很難認定「人為餵食和自然繁衍」之間的因果關係,可能只是攝影師撒餌時,野鳥會一窩蜂衝上來,才衍生出「餵食有助繁衍」的印象。 








梁皆得強調,攝影及保育是不同領域的專業,攝影師在拿起相機前,應先尊重自然,學習正確的保育知識。

「開始生態攝影很間單,上手卻非常困難,不能求快就便宜行事。」梁皆得說,用長鏡頭拍鳥類特寫只是入門,仔細捕捉物種的生活細節,搭配構圖與光影,呈現大自然的豐富面貌,才是優秀攝影作品。
呂翊維的作品就是最佳範例,他擅長捕捉稍縱即逝的瞬間,這隻岩鷺背後正好是浪頭,凸顯了牠的棲地和速度。
除了拍攝單一主角特寫,呂翊維也深入研究構圖,他將左方岩壁置於三等分垂直線上,對比出右側黑尾鷗群的數量和海岸壯闊。
另一位鳥友林坤慧的作品,則透過構圖強調自然生成圓弧狀的枝條,讓歇腳中的虎紋伯勞彷彿散發著禪意。
「我們躲在偽裝帳篷裡,颳風下雨也要忍,只是追求那短短幾秒的機會。」為拍下難得一見的奇景,即使全身器材重達數十公斤,攝影師仍甘願走入人跡罕見最前線。

張永仁認為,真正的愛鳥人,只要隨身準備一頂輕巧偽裝帳,願意忍受大自然風吹日曬,美景自然會出現;不需要一窩風拍攝野鳥站在美美的造景上。 
張永仁形容,只要觀念正確,充滿熱忱的攝影師也能成為生態保育尖兵。

管理五千餘名成員的「拍鳥俱樂部」社團創辦人黃蜀婷便分享,常有攝友在山上發現抓鳥業者搭設的捕鳥網,會通報動保處來拆除。俱樂部還經常協助保育組織救助誤食塑膠、意外受傷的野鳥。

對拍了紀錄片半輩子的梁皆得而言,等待與落空乃家常便飯,他的每部作品都橫跨數年搜集素材,代表作《老鷹想飛》甚至從黑髮拍到白髮才面世。

梁皆得期盼,攝影師若能長期紀錄單一議題,有助於建立當地物種、地貌的資料庫,為自然變遷留下印記。
例如保育工作者李璟泓,他已在中部郊區架設監測攝影機多年,是促進石虎保育議題的一大推手。他建議,身處最前線的攝影師不只要紀錄,也有查證義務,發現問題當下先通報,接著「不干涉學者和保育人士的專業,從旁協助即可」,避免以訛傳訛。

「保護鳥兒,應該先從保護棲地做起。」李璟泓還說,攝影同好間常互相分享珍貴物種的發現地,動機雖是熱心,卻容易吸引大量人士趨之若鶩,恐造成當地物種及環境負擔。

李景泓表示,生態攝影存在許多爭議,不同派別的賞鳥人、拍鳥人各有立場,「但原則很簡單,就是尊重自然。」他呼籲,若每位同好都能謹守本分,並持續為環境付出關注,團結的力量其實很大。

至於張永仁,生態和攝影皆是他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份。但他認為理論太枯燥,先靠故事吸引民眾關注本議題,了解野外正在發生這些事,不再幫誘拍作品按讚,才能讓「不肖拍鳥人」發現「此路不通」,產生動力學習正確觀念。

他說:「我們要幫助那些還沒走到最後一步的攝影同好,讓他們回到原點。」



文字:許詩愷

攝影:許詩愷

剪輯:許詩愷
網頁:許詩愷
片頭素材:聯合報系願景工程影像組
照片提供:梁皆得、呂翊維、汪仁傑、林坤慧、各地鳥友、聯合報系資料庫
黑鳶(Milvus migrans)鳥鳴來源:Stanislas Wroza(xeno-canto)
監製:羅國俊、何振忠、梁玉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