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零公里: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

從五月中旬開始,廣場上多了外地大學生和陌生的面孔,估計外省有一百多所高校的學生進京,人數一度高達四十萬。

五月二十日的戒嚴令出來之後,各地進京的戒嚴部隊被市民圍阻在郊外和街頭。東西長安街和天安門廣場的遊行者,過新華門時,高喊李鵬下台者有之,打倒鄧小平之聲也有之。廣場上白天有十萬人,晚上增至三十萬。

各界支持者和本地外地高校學生在廣場人來人往,長安街每個路口都有市民和學生把守。五月二十三日雨中還有數十萬人參加遊行。

之後幾天,廣場人數減少,外地學生回去的比進城的多。到二十八日,大小商店恢復常態,市面平靜。在剛到北京的外地學生普遍反對撤離的情緒下,廣場學生的自治聯合會推翻了之前的於五月三十日撤離的決議,堅持留守,雖然廣場上長駐人數已由高峰時期的三十萬減至不足一萬。拖到六月初,廣場上豎起了民主女神像,帳蓬也換新的了,但學生已疲備不堪。

廣場上的各類組織誰也不聽誰的,之前十來天之中,各種翻來覆去的撤退和不撤退的決議和呼籲,沒能讓北高聯學生、外高聯學生、工人自治聯成員和保衛天安門廣場總指揮部、絕食團以及各特別行動隊取得共識,一致進退。

戒嚴第十一天六一兒童節晚上,四月底才從美國回來的劉曉波在北師大門口發表絕食演講,翌日六月二日下午劉曉波與四通集團的周舵、師大周報前編輯高新、台灣歌手侯德健一起加入學生絕食行列,替已在降溫的廣場添了把火,準備以絕食接力的方法,跟黨中央打持久戰。兩萬人在紀念碑前圍觀他們發表絕食宣言。

六月二日晚上余思芒也變得茶飯不思了,他在廣場上找到了很像程叢林畫中的白衣女孩了。

遠遠的看,在廣場人群之中,站著一個微卷短髮、身材高挑的女大學生,穿著短袖白襯衫和黑色寬腿褲。思芒這麼多天在廣場,還是第一次看到她在場。那時候進學生區是要有許可證的,思芒一趨近,第一道關卡的外地學生糾察隊就認為他不是大學生而是市民或便衣,把他攔住。思芒在附近徘徊,等白衣女孩出來,卻看到她跟著一個常出現在廣場、脖子上掛著照相機到處拍照的高大男生進了絕食團指揮部的車廂。如果白衣女孩是來參加絕食的,那真不知道要多久才會出得了廣場。

正當思芒考慮要不要去王府井那邊找口吃的,想著吃碗同盛祥的羊肉泡饃也不錯的時候,他看到白衣女孩隨著那個高大男生出了指揮部車廂,往廣場外自己的方向走來。思芒不敢喘大氣,咬住嘴唇,雙手插在褲兜裏,側著身偷瞄兩人。

那男生一如故往的作派,在廣場上走走停停,拿他的單反拍照,每拍一張自己就裂嘴一笑,甚為得意的樣子,讓思芒多少感到討厭,不過因此也給了思芒更多時間看清楚那個女孩。她是個甜姐兒,不過不是鵝蛋臉兒,而是圓平的,有點像是長高了的柴玲、程琳、鄧麗君和民主女神像揉在一起。

她的白襯衫領口解開了兩顆鈕子,裏面穿了件真絲的小吊帶衫,黑色寬腿褲上有好幾個褲袋,鞋是駝色野外高幫靴。她跟在那個高大男生後面,待出了學生糾察隊的警戒線,女的問:幹嗎還要再拖兩天?男的用眼神阻止了她說下去。這時候那個女生的神情,眉頭眼角,變得像程叢林畫中的白衣女孩了。

思芒知道自己夠無聊,跟在白衣女孩和高大男生的後面,像在盯梢。從後面看,眼前的女生更像思芒夢想中程叢林畫中的白衣女孩。她的走姿體態扭動也是思芒喜歡的。思芒忍不住盯著看白衣女孩的小細腰和黑色寬腿褲沒掩住的小翹臀。出了廣場,高大男生就不拍照了,兩人急步不停。

到了東單路口,高大男生把白衣女孩送上了麵面包車載走,然後自己走到對面馬路,上了一輛有司機等著的菲亞特小土豆轎車,坐進駕駛位,揚長而去,那個司機則徒步離去。他是萬元戶?三資企業高管?港台記者?華僑子弟?高幹子弟?思芒在順德倒爺那邊走貨有過見識,看出這個半熟臉撚樣掛在脖子上的,可是一部有內置電子閃光燈、自動對焦、全自動變焦功能、三十五厘米單鏡頭反光的日本賓得最新款照相機,怪不得他在廣場拍照時那麼顧盼自雄。

不過當年廣場上有不少記者和市民,脖子上都掛著進口單反相機在拍照,行為上並不突兀。

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北京知識分子在廣場前懸掛反對專制口號、標語。(圖/聯合報系新聞資料照片)
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北京知識分子在廣場前懸掛反對專制口號、標語。(圖/聯合報系新聞資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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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芒帶著瓶小二和花生米回到六部口家,打算小喝幾口睡一覺,明天又是另一天,明天再說。

但明天不是一般的一天,明天是六月三日。不用等到天亮,凌晨一時許,廣場上高自聯、工自聯的廣播站,先後發出緊急呼籲,戒嚴部隊已開始全面進城,從多條道路向廣場進發,市民百姓和學生在各處阻攔軍隊,多地發生軍隊跟民眾的衝突。萬餘名年輕士兵沿長安街徒步跑向天安門廣場,遭市民攔阻。

余思芒在嘈雜聲中驟醒,酒意全消,飛奔至長安街,只見從六部口到對街的電報大樓路邊,全是市民,包圍著士兵,軍車都被隔離墩圍住,原來軍隊已來到了他們家門口。

中南海正門西側外,四輛坐滿便衣軍人的大客車受困,輪胎給放了氣。他轉到西單十字路口一看,一輛滿載士兵的大客車也被團團人海圍住了。首都電影院附近更有三輛大客車被圍困,輪胎也給放了氣,其中一輛是裝載輜重的,學生上車拿出槍枝,像展示證據般排放在車頂示眾。破曉時分,學生在新華門前展示從各處的進城部隊手中繳獲的軍帽和軍靴。

廣場上學運之聲廣播站宣佈:「我們勝利了!瞧,學生和市民聯成一體。」

思芒那天一直在廣場和西單一帶走動,見哪兒有風吹草動就去哪兒,沒有再碰到白衣女孩和那個高大男生。三十年後,思芒才會在北京再遇到這位白衣女孩。至於那位單反相機不離身的半熟臉高大男生,思芒很快將會意外地和他打個瞬間照面,銘心刻骨,沒世難忘。

下午一時許,在六部口的馬路中間,數千市民又截住了一輛大客車,車上滿載著槍枝彈藥。幾個青年站在客車頂上,用帶刺刀的步槍挑著鋼盔向周圍民眾展示檢獲,不時向圍觀者打著V型勝利手勢,車頂上還架著一挺機關槍。下午二時三十分左右,數百名武裝警察向六部口聚集的人群施放催淚瓦斯,並趁勢以警棍驅散人群,迅速奪回並轉移了槍枝彈藥。衝突中有平民頭破血流,一個小孩被催淚彈的爆破炸掉了一條腿,小孩的母親站立著大哭不知所措。

民眾中有人投石還擊,武裝警察退入中南海西大門內。

下午五時許,三千名官兵突然從人民大會堂冒出來,往廣場推進,受市民和學生阻擋,雙方對峙。六時下班時分,長安街人山人海,人多到騎自行車的都只能推著車走,有些車後座上還帶著孩子,大家心照不宣的聚攏在長安街,三五成群的討論交換白天的消息。

到晚上八時,長安街依然燈火通明,人頭湧動,人民大會堂西側的戒嚴部隊退入大會堂建築內,對峙的群眾高呼勝利。

這時軍方直升機在廣場上空盤旋。民眾來去如潮水,不到九時,市民回家或去外圍攔截軍隊,廣場以外,偌大的長安街只剩下千把人。思芒這時候也回了家,邊吃剩飯邊向被禁足的亞芒講述今天的見聞,最後加了一句說:今天算是見證了歷史。耳邊,新聞廣播發佈警告:市民今晚不要上街。

圖為1989年6月4日清晨,北京市民救走廣場上的受傷學生。 圖/法新社
圖為1989年6月4日清晨,北京市民救走廣場上的受傷學生。 圖/法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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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時過後,氣氛大變,消息已傳開,離廣場五公里的木樨地,軍隊真槍實彈開槍了。

思芒已經再回到街頭。在電報大樓和西六部口的長安街路段上,一輛軍車和兩輛公共汽車擋在路中,正在熊熊燃燒。在廣場西北側,思芒看著北京急救中心的救護車,拉上了在木樨地受傷、送到廣場急救站的傷者,又息笛開往西南方。廣場有人喊道:不是橡膠子彈,是炸子兒!

此時從西邊進城的二十七軍,沿途向在住宅樓上臨窗張望的市民開槍,掃射了途經的部長樓。

十一時三十分左右,一輛裝甲車全速疾馳闖過廣場,沿長安街往東、駛向大北窯方向,有人趁裝甲車被護欄卡住,向它投擲了幾個燃燒瓶,裝甲車開足馬力碾過護欄逃去。

槍聲已從各方傳到零公里的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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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麥田 《北京零公里》
圖、文/麥田 《北京零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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