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鄭宇哲
他是一名外科醫生。進入醫學院之後,總熬夜準備那大大小小數不清的考試,就這樣度過學生時期。他在圖書館裡度過那些辛苦的歲月,通過了國家考試,取得印著一串數字的醫生執照。他所感受到的喜悅,我懂。接著,他成了大學附屬醫院的實習醫生。
他一直都是一位值得信賴的醫生,擁有他特有的溫和敦厚與善良,總親切對待所有患者和醫護人員。
然而,就在艱苦的實習快要接近尾聲時,一股無法置信的疲憊襲湧而來。他很難區分這到底是身為外科醫生所經歷的疲倦,還是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整天都感到噁心反胃,就算一天只能吃進一餐,他也只認為大概是昨天那場過分漫長的手術,或者慢性疲勞所致的吧。眼前事情堆積如山,對還在修練的醫生來說,連要擠出一天休息都是超乎常理的事。結果他就拖著疲憊的身軀,又撐過了一年的實習。
為了準備專科醫生考試,而有機會可以休假三個月的他,這才有時間好好面對自己的身體狀況。
他馬上回到實習的醫院接受內視鏡檢查,並親自確認了檢查結果,是進行性胃癌。那張內視鏡照片,比起自己這幾年來所見過任何患者的照片都要來得清晰明確,彷彿就像刊登在教科書裡的圖例。那年,他三十二歲。
躺在他奉獻出人生的手術台上,外科醫生們聽見後輩外科醫生得了胃癌的消息,安排了最強的手術陣容,由他的老師,同時也是幾年來一起同甘共苦的指導教授主刀這場手術。
當做好了一切的準備,他們切開他麻醉後的肚子,並立刻發出深深的絕望嘆息,癌細胞已經擴散到整個腹腔了。
如果癌細胞擴散到整個腹腔,並且到肉眼就能看清的程度,此時外科醫生就不會繼續進行手術,而會把肚子縫合起來。並不是因為不能動手術,而是一旦嚴重到這種程度,已是癌症末期,即使手術切除癌細胞,也不會提高患者在醫學上的生存機率,這種手術又名「Open&Close」(剖腹後發現腹腔擴散後關起),簡稱O&C手術。
當外科醫生下了必須再度縫合肚子這個決定的瞬間,代表他意識到自己對這位患者,已經沒辦法提供任何外科角度上的幫助了。
於是,這場手術雖以最短的時間簡單地結束了,卻同時令人感到絕望。
做了一輩子開腹手術的外科教授,在看到不久前仍和自己甘苦與共的學生,那絕望的腹腔之後,實在沒辦法就這樣轉身而去。血液直衝腦門的他,決定宣布進行大手術。他將肚子切開約三十多公分,把整個胃都切除,連接癌細胞尚未轉移的小腸和食道,就連大腸腸繫膜也在複雜的過程中被切除了。結束切除的過程後,他就伸手進入腹腔,開始逐一翻找癌細胞已轉移的淋巴結。這是一項極度困難又漫長的工作,手術台上已經堆積了一百多個腫脹的淋巴結了。翻了又翻,找了又找,直到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個淋巴結的地步,他才清洗腹腔,並在腹腔裡裝滿了抗癌劑後才進行縫合。
這是一場至少花了十小時的大手術,與其說是手術,倒不如說像是賭上生命,使出渾身解數的舉動還更為恰當吧。

手術過後的檢查顯示,教授那天所碰到的所有一切都是癌症帶來的可怕結果。
原本是一名前途光明的外科醫生,也是健壯的平凡普通男性;在那天以後,則正式成為動過一場大手術的癌症末期患者。剛結束實習的他的坎坷故事,以及為了自己的學生、只能繼續進行那毫無希望手術的教授,當下那急迫的氛圍,成了醫院裡火熱傳播的話題。雖然不斷有人來探病,也受到不少鼓勵,但現在要靠他自己克服的事實在太多了。儘管手術很成功,但他的餘生仍絲毫沒有變化,只剩下六個月了。
等待著他出院的是身為患者的人生。出院才兩週,他因為抗癌療程而不得不往返醫院。
那時正是實習的同期朋友享受著久違的休假,通過專科醫生的考試、準備成為專科醫生的時候。他回想那段喘不過氣的忙碌人生、每天都與自己擦身而過的患者們、曾經治療患者的自己,以及成為氣宇軒昂的專科醫生、主刀手術的夢想。一瞬間,他的人生角色逆轉了,他變成自己所見過的患者中,病情最為嚴重的病人。比起任何人,他更清楚自己的病,這對他來說是極度絕望的一件事。
由於抗癌療程的緣故,他甚至不敢再想起曾經夢想過的專科醫生考試。
不想給家人添麻煩,他帶著只剩下六個月、不知道何時走到生命盡頭的身體,把周遭的事情都整理好。為了讓疲倦的身心能舒服放鬆地休息,他住進了有著清新空氣的山中療養醫院。對一輩子都待在大學醫院的他來說,這地方就像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慢性疾病或癌症末期的患者,集聚於此並堅持著各自的人生。
他的病情逐漸惡化,不斷嘗試的抗癌治療最終仍沒有見效,但黃疸實在太嚴重了,所以沒辦法出院。在他死前的八個月,他都一直待在醫院裡。身體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的他,想著自己未完成的夢想:「我死的話,那些我照顧的患者們希望也會跟著破滅啊,必須要活下去才行,必須帶給他們希望才行啊。」但疾病與他的意志相抗,他的身體一步、一步邁向死亡,最後全身都變成了深黃色,就像他以前曾守護過的癌末患者,臨終前那樣的瘦骨嶙峋。
他的家人知道他即將不久於人世,於是把年幼的兒子叫到身邊,兒子張開雙臂擁抱著爸爸。
「爸爸,一路好走,我長大以後一定會變成一個了不起的人。」
他用氣若游絲的聲音無力地回答:「是啊……我也……想要變成一個了不起的人。」
那一天的半夜,他陷入了昏迷。在他身邊一直守護著他的妻子,一邊哽咽一邊對他留下最後一句話。
「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但就像你會戰勝那樣,我也能戰勝的。別擔心,走吧,別擔心我們,安心走吧……」
二○一六年七月二十九日,凌晨三點十八分,他永遠離開這個世界了。

我在得知他離世的消息後,感到相當悲傷,但我無法評斷他的人生究竟是否倒楣不幸。
雖然他壯年得病、英年早逝,但不管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他都能為自己找到出路,做自己想做且能做的事,並且始終持續堅持著醫生的志業,以最謙虛的姿態照顧著患者。這樣的人生,我又豈能說他被病魔打敗呢?他以一位醫生的身分活到最後,只是離開得稍微早一點的同事而已。
而我仍然待在急診室裡,為無數的患者們看診。我只是經常想起他,想著他的人生,想著現在我正照顧的這些人,或許有一天會成為我的同事,又或許我會成為其中一員病患也說不定。有時候我會突然感到擔心,面對自己的不足,是否曾因此對患者不夠真心誠意;或者認為自己不夠用心盡力時,總會憶起那真心誠意對待所有人的他。雖然他活在這世上的時間並不長,但在他短短的人生之中,他比任何人都還要活得充實,一次又一次地在我的心中復活。
我與他帶著同樣的心意,未來也要繼續面對無數的患者,一天比一天活得更加熾熱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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