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告了報社老闆
我才剛抵家門口,正伸手要開門時,手機響了,是報社編輯總部打來的電話。
「巴黎發生恐怖攻擊(註:二○一五年的十一月十三日晚間,巴黎及近郊發生一連串自殺爆炸和大規模槍擊事件,共有一百三十七人死亡,包含七位凶手,另有數百人受傷),感覺事態嚴重。」

外套還沒來得及脫掉,我便馬上再奔回報社。「即時快訊」團隊正在更新剛收到的資訊。那晚有多起槍擊事件接連在法國首都內各處發生,包括正在舉行搖滾樂團「玩命鷹族」(Eagles of Death Metal)演唱會的巴塔克蘭劇院(Bataclan)。其他部門的編輯,都聚集到國際新聞組支援處理新聞。
許多同事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從廣播聽到消息,也紛紛調頭跑回來公司幫忙。當地的特派記者們,持續回報著最新消息與細節。重大事件發生時,總能讓報社更有凝聚力,找回大家一起為同一件事努力的衝勁,儘管只是短短幾個小時。

「即時快訊」部門擁有很優秀的記者群,但自成立以來一直有個大問題,他們被刊登新聞的壓力及制約困住了,幾乎很少能實際作真正的採訪。為了獲取讀者點閱量,他們彷彿競賽般瘋狂地不停發新聞,大家觀念錯誤地以為,因為網路無遠弗屆,是個無底洞,必須將內容做到滿、滿到溢出才夠—我們的快訊多到甚至一天能發將近五百則。
我要求降低這個數目,新聞量可以少一點,但品質要更好。期望他們之後發新聞時,可以專注在品質上,讓我們數位版面的記者們有機會發揮才能,以免電腦作業的束縛,把他們對新聞僅剩的熱忱磨耗殆盡。他們的動作很快,是報社內速度最快的,但我要求他們先把已踏在加速器上不動的腳先抬起來。
若只是為了求快,搶先其他媒體刊出某則新聞,後續又要花精力勘誤自掌嘴巴,我們這樣根本不算贏。我們不要盲從網路散播的未經驗證流言或資訊,僅在官方證實的受害者數目出來時,我們才更新新聞內容。有件事,年輕一輩的記者們或許已不太記得,但我仍記得清清楚楚,就在二○○一年雙子星大樓與五角大廈遭恐攻時,我們曾發了一則頭條,寫著「史上最慘烈恐怖攻擊事件推倒美國霸權兩大象徵,造成死傷超過千人」。然而,實際人數根本未達這數目。
正當所有人都忙翻之際,我接到「矽谷小子」的來電,他說「樞機」對我們發出的新聞抱怨連連。
「他說我們的網站新聞都沒更新!有其他媒體已經報了死亡人數二十一人,我們卻還只有十九人。」(那天的恐攻行動總共造成一百三十七人死亡。)
「你在說什麼?」
「他說你們都沒有更新網站內容!」「還真敢講。」掛電話前我補上了這句。
若要說有哪個時刻,且只能挑一個時間點來說,是我們公司有十足把握確信選上的是最合適的總編輯,那絕對是發生恐攻時。我曾親自在峇里島、雅加達、巴基斯坦等地報導過恐怖大屠殺,也曾花了超過十年的時間,深入阿富汗與巴基斯坦之間,報導聖戰主義行動的新聞,同時親自採訪了多位基本教義派的首領,並拜訪伊斯蘭學校,試著了解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那些年輕的穆斯林能痛下殺手,動手殘殺為數眾多的無辜人士。
然而,我們公司這些管理高層們,沒半個人當過記者,連採訪鄰近地區示威活動的經驗都沒有(更別說去採訪什麼恐怖攻擊行動),卻想要電話遙控已經忙壞的編輯們,指揮他們怎麼計算死亡者人數。大家正忙,我本想就這麼算了,但實在克制不住自己,所以我請他們給我一點時間,等下就回覆。隨後,我寫了信給他們二位,告訴他們我們當然知道怎麼估算數目,跟新聞相關的事,請全權交給在一樓的我們處理。
新聞業何時開始如此崩壞?絕對是管理者開始想做記者做的事,而記者卻去做管理者的事時。
從這段期間的觀察,我已得出很明確的結論,就是「二樓」管理高層完全不懂編輯總部是什麼,不懂它是怎麼運作的,也不懂它真正的需求是什麼。然而更糟糕的是,他們還自以為很懂。

我與「樞機」的意見分歧越來越嚴重,對談時幾乎已是各說各話,無論怎麼討論都沒有結果。他每天都打電話給我,就為了分析當天的報紙內容給我聽,批評我們對人民黨的貪汙案著墨太多,怎麼可以一有任何上市公司的負面新聞就大剌剌馬上刊出來,或是他認為我們選的頭版主題太激進;儘管依我之見,這些主題完全不具任何意識形態,都僅只是報導。
我從來無法理解他說的什麼左派右派:什麼氣候變遷、貧窮問題、移民問題、社會不公等等,是左派關注的議題;或者,現在因加泰隆尼亞獨立主義而遭受嚴重威脅的憲法權維護,以及創業促進、要求教育品質提升等等,這些是右派的提案。儘管政治新聞持續長期占據主要版面,不過只要有機會,我便會將國際新聞、科學、社會專題報導,這些從前只能靠邊站的邊緣主題,偷渡轉移到頭版刊出。
「大藝術家」曾向我要求,希望將頭版設計得更前衛,我也答應了他可以做。在頭版刊登政治人物參加記者會的新聞,加上極度催眠令人厭煩的記者會照片,都是西班牙媒體常見的老派做法,我決定將此陋習連根拔除。並且,堅決刪除陳述式新聞,那些由各政黨預先挑選日期、特意受訪,希望我們就完全照刊,不加任何背景資訊也不作任何補充的新聞,通通都丟棄。
這些改變堪比革命,不易讓人認同,「樞機」更是對此非常不悅。有時我必須去他辦公室找他,他就會趁機把《ABC日報》的頭版拿給我看,上頭登的不外乎是帶有評論性的標題和極其誇張的形容詞—如此傳遞資訊,完全違背了新聞應遵守的基礎法則。「這些頭版的標題,比我們的更有想法多了。」

「拿評論來下標題,當然很有想法。」
「你要笑就笑吧,但他們的銷量下滑得比我們慢。」
「實體報紙或許確實如此,但在我們網站註冊的會員有三百萬人。流失掉的只有原本就會消失的讀者。我們現在遇到困難,是因為我們敢做真的新聞,包括與我們的讀者意見相左的真新聞都做。即使我們的讀者裡有很多是人民黨的支持者,但我們還是敢揭發人民黨的貪汙弊案。因為我們要做個敢說真相的真報社。」
「樞機」再次把他最愛提的例子拿出來說嘴,句句意圖提醒我,當年我們報社刊出巴塞納斯跟總理拉荷義的私訊,揭發拉荷義的假面後,前總編輯何達卻因此被拔除之事。
他再接著說:「新聞刊出來那天,我們的報紙多賣了三萬份。但之後的銷量有如自由落體般往下掉,很多讀者遺棄了我們。跟讀者作對的報紙,是做不起來的。」
「若我們成為最保守、最擁護君主政體、最會說政府好話的媒體,報社的營運狀況就會好轉嗎?守舊派市場早就已經飽和了!《世界報》這個品牌,一直以來都這麼保守,再不改變我們只會全盤皆輸,大家一起死。」
「那些根本沒用。」儘管依數據顯示,我們的數位化企劃日漸獲得正面回響,「樞機」仍舊忽視那些成果而下此定論。「你放在頭版的主題,有些根本悖離我們讀者想看的東西,趕走了讀者。我可以給你看看我收到的反饋意見內容。」
「是你那些上市公司朋友給你的反饋意見嗎?還是哪個部長給你的反饋意見?你或你那些朋友的言論,都不能代表《世界報》的讀者群。大多數讀者們都不是大公司的主管,不會坐加長型禮車逛馬德里,沒有每天忙著跟不同的部會首長吃飯。我們做的報紙,不需非得讓你喜歡不可,你不是我們的一般讀者大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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