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非洲?
其實,早上那段四個小時的車程說長不長,只不過翻越了一座山脈。但是,幾個小時內經歷了四季彷彿經歷了四個季節,還有各式各樣的天氣。離開馬拉喀什時,好像晴空萬里?我實在沒什麼印象,專注在適應這輛租來的車,還有摩洛哥的路況;最重要的是,我得緊抓N9號公路不放:路標上最大的字都是阿拉伯文,對我毫無意義;羅馬字(法文)又來不及看……。
不知何時,公路開始爬升,幾個之字形之後,後照鏡中已看不見谷地中的聚落,碧藍如洗的天空也不知什麼時候被烏雲遮去了一半。沒多久,陣雨也來助興。過了海拔一千五百公尺左右,冰霰不時打在車窗上;接近兩千公尺的的山區,路旁的農田果園全都無影無蹤,至剩下裸露的岩石,還有幾棵瘦到不成形的樹;更讓我訝異的是,路旁陰涼處甚至有殘雪;雖然我知道非洲有終年積雪的高山,一個冰雪風霜的非洲仍然讓我大開眼界。
車行過嚴冬景色的啞口時,我甚至開了車內的暖氣;幾個小時前,一百多公里外的馬拉喀什,短衣薄衫的沙漠城市,竟像是上輩子的事!
不曉得哪根筋沒接對?手握方向盤的時間已經超過谷歌導航估計的四個小時,我得繞路去這座偏遠的村莊;居然為著去一家沒燈沒網路的「黒店」過一夜,說不定誤上賊船,是一家賣人肉包子的龍門客棧呢!越想越覺得這是很瘋狂的行動。實在有點累,我覺得自己很緊繃;但是,在駕駛座上只能有限度地舒張四肢。早已過了午時了,肚子很餓,也許找個小店吃點東西……。
若非路況漸入佳境,我不可能有餘力演這些內心戲──我已通過了最崎嶇的路段,外頭的風雨也停息。後照鏡中,車後的天空依然烏雲密布,倒是前方的沙漠沉浸在一道道金色陽光,從山的另一面,穿過雲層瀉下。

來到岔路,路標指著左轉到Aït Benhaddou,還要26公里。小case,我想。於是放棄午餐的計畫,繼續挺進。
小路又開始爬升,又開始彎彎曲曲;開過了兩個小聚落之後,天空的烏雲又聚攏,氣氛越來越「挖綠」(日語「壞,不妙」)的發音)。
擋風玻璃已經糊成一片,雨刷開到最高檔。其實我也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路旁有人冒著示意要我進入兩輛大遊覽車的中間;雨下這麼猛,休息一下也好,所以聽話地停了進去。那老頭走過來,以為他來收停車費呢!
-Welcome to Aït Benhaddou-
萬歲!

沙城
因為車子無法過河到客棧,車窗模糊中找到了民宿老闆指定的停車場。頂著風雨開行李箱整理今晚的行囊,才好輕裝渡河。正拉上行囊的拉鍊時,一位身著傳統遊牧人的粗布棉袍小哥,騎驢到車旁來。小哥頭盤布巾,稚嫩的臉上有一兩天沒刮的短髭;雖然是小村裡再平常不過的傳統裝束,卻有種很時尚的違和感,像從紐約巴黎街頭大幅時尚海報走下來的。
小哥自稱是客棧老闆的弟弟;聽說我有行李,他俐落地跳下驢背。翻身時,袍子在旋風張開,猶如神雕展翅,帥爆了!我恍神了兩秒,以為這是「阿拉伯勞倫斯的勞倫斯」電影場景,可惜他腳上的白色帆布鞋破了梗。

行李綁在驢背上,小哥牽著驢往河邊的石頭路走。到河岸之前,我還能緊緊跟在驢屁股幾步之後;河道上幾包沙包,驢兒踏水,小哥跨沙包,如履平地地過河。空曠的河道上,雨粒夾帶沙塵沒橫掃起來,毫無遮攔,我覺得自己都跟著晃。
我動過腦部手術,平衡感十分不好,在我前面的幾個沙包,我必須拿出走體操項目平衡桿的專注力:收好手上的東西,背好背包,每一步都調整呼吸……。
過了河,是比河道還寬的礫石灘;除了沒有落水的可能性,這種高高低低,每一個石面方向都不同的障礙,是更大的挑戰;下雨的關係,石面有點滑。走了兩步,我停下來喘息,小哥跟驢兒已經在岸邊等我了。
我追上小哥,到達彼岸時,雨停了!不想跟老天爺生氣都不行。

黑店
從河岸爬上一小段陡坡,就是客棧的「山門」。山門其實指的是寺廟的大門,但我不知道該怎麼界定客棧的外門,只好借用一下;一般的旅店也沒有這般格局:建築物外面還有道大門,主建築物道大門之間,也只有棧房和驢廄,花木都在山門外。總之,這不是一般的旅店,這座客棧位於一處有近一千年歷史的城堡的一角。山門是城堡的入口之一。山門門扉果然是厚重的木板,粗糙斑駁,跟門旁的石基土牆一樣,粗獷而原始,沒有什麼「希阿 給」(日語「修飾」)。
這時,客棧老闆莫罕穆德從石階下來,要接手我的背包,抬頭一看,還有十來級石階才到客棧主體。我的包袱不大,我沒有問題上這石階;帶著大包小包的一般旅客可就需要莫罕穆德的協助了!這真的不是家星級的酒店,從停車場一路過來,到客棧的山門,到客棧門口,彷彿走進了幾百年前的邊疆,來到一家疑似賣人肉包子的龍門客棧。客棧內外一樣沙塵飛揚,不是那種炫耀禮服高跟鞋的香格里拉酒店。
過河時的風雨沙塵只是前奏,粗獷的山門是導引主旋律的大鼓聲,客棧內部卻是一片黑暗,門口漏進來的幾絲光線,實在不足夠讓我看清主旋律有多精彩。
看不清入住表格上的小字,只能拿了表格到外面填寫。門外下午茶會正興,莫罕穆德帶我加入一對朋友黨,其中一位法國人旅居在Essaouira,他已經來黑店很多次了;他這一趟帶一位從夏威夷來的朋友, 來體驗邊疆沙城的粗獷氛圍;Essaouira是摩洛哥位於大西洋岸的城市。我不是最瘋狂的,人家來開了9個小時車來,而且來了好幾趟了!
隔桌是一家法國家庭,連襁褓中的嬰孩也帶來體驗這邊疆生活。同桌的法蘭西人說,現代人很難自主地把3C產品放下,所以他喜歡來這裡過幾天幾個世紀之前的生活。我將信將疑。
莫罕穆德帶我到我的單人房,開鎖之前,他從懷裡掏出一包白紙,挑出了一根蠟燭,喀嗤一聲,點燃了蠟燭,又把那包蠟燭塞給我,我還沒來得及反應;房門呀──的一聲洞開:我的單人房內雖有窗子,室內卻是一片漆黑,沒有蠟燭的光線,真的會把鼻子撞歪。
除了沒有電燈之外,簡單的房間倒是乾淨舒適,有浴室有抽水馬桶,有洗手台,還有張大牛車輪改裝的桌子。兩扇高窗外頭好像是條暗巷,對方內的亮度沒什麼幫助。
所以,我必須要擴展蠟燭的事業,黝黑的房間中,蠟燭版圖從莫罕穆德手裡接下來的一支,拓展到五六支。這樣的亮度,勉強讓我衣物;浴室裡也得有點光線。我決定,等會兒下樓時,再去要兩包蠟燭,以我用蠟燭的速度,兩包蠟燭也只夠我撐到晚上八點──沒有網路,早早睡覺!

下樓時,我瞄見櫃檯上有一排充電的手機,廚房裡也偷偷點燈準備著晚餐。原來,這家「黑店」沒電沒網路的「特色」是特意做出的。回到房間,我拿藉著燭光,我在房裡仔仔細細的搜尋了一番,想找到有什麼「秘密」的電燈;找到一半,自己覺得好笑,我不是千辛萬苦地想來過一夜,沒燈沒網路的原始生活嗎?為何要費力找老闆隱藏的電燈呢?
整理整理之後,看天色還早,我出了黑洞似的房間,到外面探險去。對門的房間好像沒人入住,門上也沒鎖,我開門偷窺,是間雙人房,因為有對外的窗戶,室內光線好得多。單人房通常是最便宜,最不受關愛的房間;但是,除了晚上睡覺,旅行時我極少在房間裡待上一段長時間,我對客房的要求只有清潔安靜。話說回來,在房裡摸黑也是一種經驗!

土堡
客棧比我想像中大得多,後面還有一列馬廄,比客棧主體還長;不清楚是否也是客棧的一部分就是了。客棧後面似乎還有其他房舍,都是泥磚的建築,粗獷有力。後來才知道,客棧是古蹟的一部分一個小角落,古蹟是依山坡而建的設防村莊(Ksar)。
客棧的山門內,客棧主體側面似乎有條路,找不到莫罕穆德問路,我決定自行去探險;頂多沒路回來。小路鑽向另一座建物內部;其實,包括客棧在內,這群建物幾乎都相連,很難分辨是否是客棧的一部分。建物裡頭有點黑,還好泥牆上方不時有破口,總有些光線透進來,不致於完全漆黑。
剛開始的兩間房間,像是堆放著客棧的雜物,兩進之後,一室盡是傾圮的泥磚,泥磚堆中,像是有人清出一條小路,彎彎地通向另一道沒有門板的通道。就這樣,幾進之後,小路出到室外,是一條街道。順著街道往上走,坡度更加陡峭,街道大致抱著山勢緩緩爬升或下降,遇到陡峭的地方,石板路乾脆轉成石階。村莊既有防禦的考量,街道都自然是狹窄封閉,有很多隘門、過道,手推車、驢騾勉強可以通行,騎馬行車就甭想了!
兩側泥磚房,棄置毀壞的不少,有些已經成斷垣殘壁;但是有些被商店或藝術家進駐,成為工作室,說不定,客棧也是修復古蹟來使用的呢。村子不大,順著地勢,街道或小巷總是可以通到小山岡的頂端,或下降到河灘;雖然大部分街路都不開闊,甚至有時有點封閉,倒也不至於迷路。
Ksar專指北非一帶,這類設防村莊恐怕在世界各地都有。這裡引用維基百科的翻譯「設防村莊」,因為看文生意,簡單明瞭;但,總覺得原文Ksar比較有力道,翻譯成「土堡」,比較貼近我的觀察:我這種水鄉澤國長大的人,談起「村莊」,腦海中不免浮現那種有稻田水塘、白鵝綠樹的意象。這座沙漠邊緣的聚落完全不是那樣的:一幢幢土黃色的建物左右相連,上下相疊,以山坡建築的村子幾乎跟這片乾旱的赭土小山融成一體。
這大概是我偏好「土堡」一詞的原因。它不是一座,高高在上令人仰慕的城堡;即使它低姿態地匍匐在山坡上,仍有種謙卑的力量,讓你不得忽視它的存在。這座Aït Benhaddou(維基百科:阿伊特本哈杜)的土堡,有聯合國世界文教組織(UNESCO)的加持,列為世界文化遺產。
此外,超過了二十部電影曾經用這座土堡作為拍攝場景;所以,這座廢棄土堡算是北非眾多的Ksars中狀況良好的。我這怪胎,對這兩項特色都有點意見:UNESCO的世界人類遺產清單非常的政治化,名列清單之上,只是給觀光業者多一項行銷的說項罷了。
至於狀況良好這件事,我的疑問更大:究竟哪些建物是歷史(十七八世紀)遺跡?哪些是後來加工出來的假古蹟呢?比如黑店前方河灘地上有兩座門樓,據說是二十多年前拍攝神鬼戰士(Gladiator)時[新造]的電影布景;雖說是電影布景,卻是扎扎實實的建物,並不是虛有其表的木造「牌樓」,表面畫得逼真,卻不能捏不能碰。相反的,村子裡,很多的房舍,倒的倒,草長得比人還高……。
總之,我對摩洛哥政府的古蹟保存態度有點微詞,如果是電影整修的,是否依照原樣復舊,還是任由電影公司以劇情需要任意修改呢?還有,有的房舍竟然換上了白色塑膠框的窗戶;我並非反對古蹟修復,只是不能用這樣殘暴魯莽的手法。

村中的土角厝、石板街路、殘破階梯極為上相;封閉的街角,在不同的天候、光線角度下,有不同的表情;難怪電影公司很喜歡來此取景。事實上,裡此不遠的瓦爾扎扎特(Ouarzazate),有摩洛哥好萊塢的別號,有沙漠的地形和氣候、製片的後勤支援(造景產業、後製,還有食宿),還有摩洛哥低廉的消費,是西方影視產業很中意的拍片重鎮。
1963年伊莉莎白泰勒(Elizabeth Taylor)主演的大片《埃及豔后》(Cleopatra),片中的大場景就是在瓦爾扎扎特的製片場搭建的。寫到這裡,我突然有種「垂垂老矣」的感慨︰當今台灣的年輕人,不但沒看過埃及豔后,恐怕也不知道,伊莉莎白泰勒是何等人也,自己覺得很過氣,知道的都是這些老電影頻道上才看得到的壓箱電影。好吧,查了一下,近來在瓦爾扎扎特拍攝的大製作有:上面提過的《神鬼戰士》、《權力遊戲》(Game of Thrones)。
![前方的樓門據說是為了拍攝[神鬼戰士]而建的 前方的樓門據說是為了拍攝[神鬼戰士]而建的](https://pgw.udn.com.tw/gw/photo.php?u=https://uc.udn.com.tw/photo/2022/08/16/draft/18376338.jpg&x=0&y=0&sw=0&sh=0&w=1050&h=800&exp=3600)
夜宴
晚餐時間,黑店彷彿活過來了,大廳裡每張桌上都點了蠟燭,配合牆上的燭光,我終於看清楚大廳的擺設了。店外的邊疆沙城氛圍延續到大廳裡,屋頂懸垂生鐵打造的蠟燭架,地板上不上彩漆的厚重木造桌椅,經年累月的使用已經磨亮了木頭的表面;撤掉桌上白布的桌巾。要拍美國的西部片,也說得過去。
沒有菜單,二食一泊的所有客人吃的都是一式的餐點,菜色十分簡單,也不難吃;看不清楚的情況下,有點囫圇吞棗,也不大記得吃了什麼?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一道熱湯,台灣人可能不太習慣那樣酸酸的豆子湯;然而,當晚冷涼的空氣裡,喝口熱湯還是很舒服的。
其他好像有摩洛哥沙拉(番茄和黃瓜)和烤雞肉……,記不太清楚了。話說回來,大多數的訪客應當跟我一樣,為的是過一兩天上上世紀的生活,對餐飲的要求並沒有擺得很高。
餐後,我跟著法國佬到露臺觀星聊天,聊著聊著,大家突然都靜默下來了,好像在那星疏月明的夜空下,多話是一種褻瀆。靜默中,偶而有風聲,還有遠方的狼嚎,我也不能確定是不是狼?總之,不是一般村莊裡雞犬相聞的氛圍;而是一種肅殺中避風港的安全感。如果我形容得不夠到位,就想像林沖在一夜廝殺之後,找到了家野店,雖然簡陋,至少安全,至少可以喘口氣;誰知道後面的追兵什麼時候會到野店來叩門?在野店裡睡稻草,也強過在黑路上夜奔。
不知道在沉默中過了多久,我覺得自己該回房睡覺了;於是告辭回房,我甚至沒看時間,好像看時間也會破壞了那種氛圍。睡前,藉著燭光洗了個熱水澡;雖然沒電沒網路,黑店的熱水倒是又熱又充沛,比起前三個晚上市區民宿要死不活的水量要舒服多多!
睡前,留了一盞蠟燭。也許潛意識中擔心蠟燭熄滅,房內將一片漆黑……,那一夜,我總在蠟燭剩下一小截時自然醒過來;總之,那一夜,我房裡如豆的燭光從沒斷過。
我是個「向光性」極強的人,即使在黑暗中,我也在天亮之前醒來。這次,我打開手機,看了時間:5:20,我決定起身去拍日出。

金城
從外頭沒法子上鎖,只能把客棧的大門掩上;我想應當沒關係,二十一世紀了,還會有搶匪嗎?
室外的光線只足夠我看到地上的大坑,我經常得先探索下一步的狀況,才敢踏實腳步。原想到土堡的最高處去看日出,考慮到得經過那兩三件幽暗的棧房,裡面雜物很多,在昨天下午有光線的情況下已經不好走,以當時黎明前的黯淡光線,恐怕更是難行。於是往坡下行去,到空闊的河灘上去等日出。
昨天的風風雨雨好像完全過去了,天空乾乾淨淨,一朵雲都沒有。
到了河灘,回頭看土堡時,第一道的太陽光線正打到土堡最高處;我等著,看著金色的探照燈一寸寸地從山丘頂部向下移動,土堡的建築,從陰影下的暗紫色一寸寸地轉為亮橘紅色。那一刻,我真的感謝那寫電影公司,把殘破的土樓修得有稜有角,才能在金光下嶄露出各種角度,各個溫度的紅色。
土堡的土黃色原本就帶著點紅色,這下,在晨曦照射下竟如灶裡的炭火,整座土堡在灰藍的黎明中燒得紅通通。那樣的紅色,紅到讓人熱血沸騰;看過無數日出,卻從未有這樣的震撼,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加快,血壓升高。
猛然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四個小時的路程開到五個小時、一路惡劣的天氣、餓到頭昏眼花、在河灘上追小哥時,雙腿發軟……。還有,因為48小時內的檢驗報告沒到手,我差點來不了摩洛哥……。
我突然想起跟朋友的對話:
「又要去玩嘍?」
「不是去玩,去旅行。」
「玩,跟旅行,有什麼不一樣?」
「玩,是找樂子;旅行,是想看看不同的地方;有時很辛苦的;有很多料想不到的狀況,不見得都是愉快的。」
「那,為什麼去呢?」
「No pains, no gains」
「What are the gains?風景,美食,博物館……?」
「All of the above. And much more that. 最主要的是把自己逼到舒適圈外,做些平常不做的事。」
「比如說……?」
「比如說,該睡的時候不能睡,比平常早起……。」
「……。」
「總之,突破自己的舒適圈,做一點瘋狂的行為!」
「是嗎?」
──也許有一天,你會懂的。──這句話,我沒說出口,卻在我心中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