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感官超載的恆河聖城「瓦拉那西」 有種魔力令人平靜

階岸上每天迎接日出的印度教儀式
階岸上每天迎接日出的印度教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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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雅是大叔在印度旅途上認識的一位韓國女孩,大學剛畢業,來印度流浪。大叔韓劇看得不多,認識的明星不多;若是宋雅自稱是韓劇演員,大叔沒有不信的道理;就算扛不下女主角的重擔,派個配角給她,絕對綽綽有餘:長髮披肩,白皙清秀臉蛋,雖談不上艷麗,卻也五官端正細緻。宋雅的長相不是重點,重點是,單就外貌來看,宋雅這種小資女孩應當在摩登的都市逛街,無論如何都不像是來印度流浪的年輕女孩。

話雖這樣說,她思路有條理,反應靈快,一副瀟灑俐落的樣子,不是穿得披披掛掛、浪漫得沒救的少年三毛。那樣的反差,讓大叔的對小妮子的行徑很有興趣。

大叔認識她時,宋雅已經在印度流浪了一個月了,她小妮子揹了一只背包,隨興遊走,想到哪裡就到哪裡,很少有長期的規劃,頂多是詢問次日旅館。問她打算在印度待多久?她兩手一攤「錢花得差不多的時候,就是該回去的時候了」。然而根據我的瞭解,她有時在背包客棧「以工代宿」,或是在餐館洗碗打雜賺點錢;所以,旅費也不見得是她行程規畫得唯一要件,她想多待幾天,總有辦法可以過的!

大叔跟宋雅這種背包客完全不能比,儘管自比為花甲背包客,卻空有個大背包(而不拖行李箱),其實只是一般的自由行散客──行程都是規畫好了,旅宿也敲定了,才啟程上路。一切照表操課,只有火車脫班,班機取消時,才脫稿演出;即使那些突發狀況,還是有備案的,年紀大了,經不起一天到晚遇到奇奇怪怪的事。

大叔看宋雅有兩種心態,一方面,大叔的女兒跟宋雅年紀相仿,大叔免不了要以父母的心情擔心她的安危。另一方面,大叔打心裡崇拜這位小妮子,勇敢做出大叔心底深處的吶喊。

恆河日出
恆河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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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到印度最難忘的地方時,出乎大叔的意料,宋雅毫不猶豫地指名瓦拉那西(Varanasi),她在瓦拉那西待了一個星期左右。

「瓦拉那西有那麼多的景點,可以待一個星期?」原本,大叔是想跟她討個參觀這座四千年古城的觀光懶人包;她的回答大大出乎大叔的意料。

「我在瓦拉那西時,多半坐在恆河畔的階梯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看著形形色色的眾生。」

「這樣過了六七天?」

「嗯──不知道,恆河有種魔力,讓我很平靜,我就坐在那裏發呆……。」

剛好,瓦拉那西是大叔的下一站;對宋雅的評論,大叔將信將疑,不置可否──大叔沒有宋雅的青春浪漫,更沒那麼多時間可以消磨。再說,瓦拉那西真的有那麼大的魅力,讓一個花樣年華的小女生著迷嗎?

牛在印度是神聖的動物,佔據道路時,沒人可以打擾
牛在印度是神聖的動物,佔據道路時,沒人可以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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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機場到瓦拉那西市區的路上,大叔已經把從宋雅那裏得到,對這個城市的美好想像,全盤掃到一邊去。接我的車子陷在市區的馬路上,動彈不得,經過車外的是Tutu 三輪車、牛車、馬車、行人,甚至牛隻,羊群……,它們體積小,有縫就鑽;而我們的小轎車只能在交通泥淖中呼吸廢氣、還有震耳欲聾、此起彼落的喇叭聲;放眼望去,街旁滿地的垃圾,走在馬路上的人隨手丟垃圾,好像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看不到一點不好意思的舉止顏色。

車子磨磨蹭蹭,終於抵達民宿,位於一個高級住宅區吧?區內外觀大方的公寓大樓林立。然而,從巷口到民宿的短短距離內,三五步就有個水坑不說,地上牛糞、狗屎到處都是;大馬路上有的動物,小巷裡一種也沒少。

那天,我花了大半天趕飛機,搭飛機,沒什麼耗費體力的行程;然而,到了民宿,肩膀上卻是旅途上最沉重的疲憊。那時,我已經在印度旅行一個多星期了,應當習慣了印度的混亂──我只能說,瓦拉那西是另一個等級的混雜,那種感官過載等級的混雜。

次日在導遊的帶領下到恆河看了日出、參觀了恆河晨浴的眾生百態、聞過了恆河火葬場的特殊氣息、參加了恆河夜祭、還領教了瓦拉那西迷宮般的市區;好像該看的都看了,回到民宿,我完全沒有再踏出民宿的興念。自己也很訝異,平常的冒險好奇,都死到哪裡去了?

等待愛心餐的街友
等待愛心餐的街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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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印度作背包客之前,我作了充分的研究,清楚知道印度的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對印度的髒亂已有了心理建設。從踏上印度土地以來,所有的混亂交通、骯髒、極度貧窮,都在我的預期內,並沒有干擾我挖掘印度內在美的好奇心──那是到瓦拉那西之前的心境。瓦拉那西是大叔印度行程的後段,大叔累了,大叔被打趴了!

大叔不知道,有種恆河瘟已經找上了大叔,這瘟疫有幾周的潛伏期,當下大叔並沒有症狀。離開印度時,還很慶幸,終於可以呼吸清新沒有味道的空氣,耳根子也不再有不停不歇的喇叭聲。過了幾個星期,不知怎麼的,居然開始回味恆河邊的一切,作起了瓦拉那西的白日夢。

破曉時分的恆河
破曉時分的恆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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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舟在欲明未亮的恆河上,除了照明的階岸(ghat घाटी),水上朦隴一片,視覺不及之處,由聽覺填空:一片寧靜中,偶有嘩啦一聲,再過幾秒才有下一聲嘩啦,那是船夫撥槳、撩動水面的聲響。

遠處的叫喊聲,傳過遼闊水面已然若有似無。大叔不知哪條筋不對,哼起了林姆斯基克薩可夫(Rimsky-Korsakov)的印度之歌(Song of India),平靜低回的旋律中,不時有個不入和弦的半音撩撥,像極了船夫划槳的聲響。大叔小時候學鋼琴彈過的曲子;多少年沒想起這支曲子?更甭說哼起這忘卻的旋律!

也想到宋雅,不知道回韓國沒?她告訴大叔,打算在印度流浪兩個月。

曼尼卡尼卡階岸的火葬場
曼尼卡尼卡階岸的火葬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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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身上的恆河瘟日趨嚴重,越發想起階岸上的的眾生百態:一家老小從幾百里外來瓦拉那西朝聖,在晨光中接受母親河恆河的灌頂;男人身著內褲大方地跨入水裡,果斷地蹲下,沉浸到溫暖的河水中;身著紗麗,盛裝的女人牽著小孩,小心翼翼地走近水裡,掬起聖水瓶,相互澆灌。

還有岸上,等著信徒供奉,真真假假的聖者;有的聖者赤身露體,若無其事地在人群中行走穿梭。階岸上賣著大大小小容器,信徒買來裝混濁恆河的「聖水」;攤子上的花串不多久就變為恆河水面的垃圾……,這一切都是河邊沒停過的人生劇場;就像曼尼卡尼卡階岸(Manikarnika Ghat)沒間斷的焚屍煙火,是人生的另一面。四千年來,瓦拉那西作為一座城市舞台,這些戲碼也從沒休息過。恆河西岸,也就是階岸延綿(總共有八十多座階岸)的瓦拉那西岸,永遠是熱熱鬧鬧,熙來攘往。

究竟怎麼回事,竟會想回去看看煩雜的階岸?在瓦拉那西時,每次陷入擁擠的人群中,大叔常常喘不過氣來,手足無措,只想盡快離開。

到恆河灌頂是每一位印度教徒醫生必須實現的願望
到恆河灌頂是每一位印度教徒醫生必須實現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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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反思,自己只從混雜的市容來判斷這座歷城市,實在小看了這座歷史古城的重要性。瓦拉那西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也還持續有人居住的城市之一。她的位置相當於印度次大陸的十字路口:恆河是印度次大陸最大的河系,恆河河谷是北印度東西向的交通廊道,瓦拉那西就在恆河的中點;她也是喜馬拉雅山麓與印度半島之間的南北交通節點。

四千多年前就有人選擇了這一帶豐饒的水土,而定居下來,這段人居的歷史延續了幾千年,漫長的人文歷史,為瓦拉那西撐起神秘的印度教神話背景──濕婆神在此恆河岸立城,鞏固瓦拉那西作為印度教聖城的地位。都會薈萃的人文,也孕育出教育文化重鎮的瓦拉那西。

更不要說恆河河谷中段,長久以來一直是印度農工業最繁盛的區域。知曉印度史地文化是一回事,要大叔內化印度文化,繼而接受她的文化邏輯,能以印度人的角度來理解這座城市,大叔內心有諸多抗拒。

細想宋雅的話:「恆河有種魔力,讓我很平靜。」值得我仔細玩味。也許,時間空間的距離讓大叔有喘息的機會,也才能釐清當初感官超載的情形下體驗到的一切。當然,離開印度後,閱讀了一些有關印度文化、佛學的文章可能也有幫助。總之,回到平靜無聊的生活後,反而讓我有新的視野回顧印度那個的世界;如果大叔無法進入印度人的視角來看瓦拉那西,那就以禪學的角度,試著理解宋雅所謂的恆河魔力。

恆河階岸
恆河階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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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那是一種心靜自淨的觀自在。只有心靜時,才能學會欣賞階岸煩雜的熙來攘往──其實,只要抬眼5°,跨過恆河寬闊的水面,東岸是空無一物的沙洲,地勢較低,汛期一定被水面淹沒;有幾座帳篷,離群索居的聖者,在帳棚裡修行。相較於滿滿是人,也全舖上水泥的恆河西岸,東岸的沙洲上一片寧靜──當然,東岸只是人的活動沒有那麼密集,恐怕有許多其他生物的活動。關鍵是,要看四周的煩亂,抑或是寧靜沙洲,完全在觀者的一念之間。

曝曬作燃料的牛糞
曝曬作燃料的牛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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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名凡人,感官經驗近乎霸道地宰制我們的思維,我們太習慣這樣的身心模式了。大叔有一種衝動,想再回去恆河畔,試探自己能否進入心靜自淨的境界,無視近在咫尺的馬戲團。

全村的孩童都出來迎賓,我的英國有人是為退休小學老師,十分懷念被孩童環繞的感受
全村的孩童都出來迎賓,我的英國有人是為退休小學老師,十分懷念被孩童環繞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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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那天我和英國佬一同造訪的印度農村,彷彿情緒三溫暖一般。就在我們從佛教聖地鹿野苑(Sārnāth,位於瓦拉那西市郊,釋迦摩尼成佛後來此為五大弟子說經文,從此佛教得以散播四方)回瓦拉那西的路上,同車的一位英國佬見到路邊曝曬的牛糞,要求司機停車下去看看,村民聽說有外人(不僅是外人,還是長相很不一樣的外國人)來,一個一個來請我們去家裡坐坐,他們並沒有因為自己簡陋的住屋而覺得羞恥自卑,還要求我幫他們全家照相,甚至把過世的先生照片也從牆上拿下來一起入鏡。

於是,我們從看牛糞,進而進入民宅觀看村民如何用牛糞當燃料燒飯。剛進村子裡,見到貧窮落後的小農村,陳舊破落的房舍,村民的生活環境不佳,心情實在有點沉重;但是,村外一片開著鮮黃的芥茉花田,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再加上村民不亢不卑的態度,讓我覺得自己的同情很廉價,也沒麼必要要心情低落。

我們的造訪絕對是村中的大事,全村的孩子都出來「迎賓」,在我們的背後跟進跟出;最後,我們買了光了小店的糖果,給村童一場驚喜。我自己從傷感村民的貧窮落後,到離開時,耳朵中彷彿還聽得到村童的驚呼歡笑聲;在短短的一個多小時裡,大叔的情緒上下起伏;回想起來,很難用單一的情緒來界定那一天的經驗。

還願的新人和我的英國佬朋友
還願的新人和我的英國佬朋友

還有,和英國佬去參觀火葬場的路上,遇到一對新婚夫妻,盛裝大陣仗地到廟裡謝神還願(讓他們婚禮順利)。新人光鮮亮麗的盛裝和火葬場的詭異氣氛,相隔不過是半個鐘頭,從地圖上看來,可能只有一公里左右的距離。悲傷和歡悅,都是城市的一部分,也是人生的片段,缺一不可,沒有絕對的悲痛,也沒有至高的歡樂──這就是瓦拉那西,這就是人生。

次日,有隻母牛在民宿門外的馬路上生產,大叔活到這把年紀,第一次親眼看著一隻仔牛掙脫胎衣,巍巍顫顫地學著站立;生產的過程中,除了有鄰人,還有像大叔這類的閒人圍觀,街上的交通只是稍稍迂迴,並沒有停滯。有人拿了牧草大豆給母牛進補,彷彿照顧親人坐月子,有人說要去通知主人!這是比牡牛生產更讓大叔震撼的事──這隻自由遊走的牡牛竟然還有主人?

那天早上,大叔跟著一位加拿大籍的動物保育人士去他募資成立的動物醫院,看幾位獸醫為流浪狗結紮,治病療傷。具動物醫院估計,瓦拉那西有40萬隻流浪犬,他們一天能為10隻狗結紮,治療10-20隻狗。大叔數學還可以,但是聽了這數字,覺得這問題不是數學能解決的,就像瓦拉那西這座城市太複雜多樣了,並不是大叔用三天的時間可以真正認識的城市。

獸醫和加裔動物醫院院長正在開會
獸醫和加裔動物醫院院長正在開會

也許,大叔像宋雅一樣,在階岸發呆一個星期,會有另一層的領悟吧?也許不會!大叔有種衝動,想找宋雅談談,她在瓦拉那西的階岸發呆時,究竟悟出什麼沒有?

我彷彿看到宋雅搖著頭,甩著馬尾:「不知道耶,說不出來……。」

印度的流浪狗都很聰明,要爬到高處睡覺,否則會被無情的車輪壓到
印度的流浪狗都很聰明,要爬到高處睡覺,否則會被無情的車輪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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