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唰――」彷彿在海邊，節奏像是海浪一陣陣拍拂，溫柔纏綿地撫觸沙灘，旋律就像峇里島的海灘，有著全世界最細緻柔軟的沙末，一波未平，一波接續，綿密的節奏愈綴愈細，整個人漸漸暈眩鬆軟，忍不住跟著晃動，肩頸與脊椎一節節鬆開，有如透過音樂進行一場全身按摩。在迷離不知覺中，浪濤越翻越大，越滾越高，像是一陣一陣不願放過你的狂喜，從頭至尾將你吞沒，奇幻的泡沫與水族在眼前呈現，這是平常規律的日子不曾見的。
你正想抓住些甚麼，浪卻開始漸漸退去，回到一陣陣細密棉柔的碎浪，在你腳邊嚙咬侵啃，節奏音符正像這般眷戀著你的耳朵，而你報以同等的不捨，只想一波波追逐下去，聽過今晚來自印尼爵是神童Joey Alexander Trio的表演，這才明白為什麼英語中音樂的動詞是用――play。
臨時起意要去看來自印尼峇里島爵士神童 Joey Alexander Trio的演出，座位已幾乎被劃滿，國家音樂廳最高層樓四樓最後一排的邊際位置就這樣被我包了一晚，對我這個邊緣性格的人來說，用最低票價竟買到心目中最理想的位置，竟備感恩寵。這位青年才俊年僅十六歲，十二歲時便已經獲得葛萊美獎雙項提名的殊榮，分別是「最佳爵士即興獨奏獎」與「最佳爵士演奏專輯」，成了紐約市的寵兒。然而征服紐約卻沒有讓他得意忘形，接受專訪時總是靦腆的笑，然而你也不難發現，拿著麥克風、面對鏡頭顯得不自在的Joey，同時閃耀著自信，無怪乎人稱擁有著老靈魂的天才神童。
是的，今晚的確是慕名而來，想一睹兼神童與大師的衝突。
爵士音樂會與管弦樂團音樂會真是大異其趣，首先，沒有譜架、沒有指揮，台上就是三位音樂家各據一方，彼此的位置呈三角型，中間一位低音提琴手Kris Funn面向觀眾，左右兩側分別是演奏鋼琴的Joey與爵士鼓手 Kendric Scott，各成四十五度角半面向觀眾。演奏過程中，三個人可以不停交換眼神，其實大部分就是提琴手與爵士鼓手，不斷望向領曲的鋼琴手，但鋼琴手也會在特別的時段望向另外兩位，三個人的演奏是即興的對話，而不是按譜的精準演出，演奏家彼此之間的默契是整場表演的基礎，取代了管弦樂團中指揮的主導性。管弦樂團以整肅精準的完美演練征服觀眾，不容你置疑；爵士則以靈活彈性的即時性融化觀眾，你不禁參與，二者的表現路數不同，魅力也大異其趣。
其次，每位音樂家可以在表演中充分展現個人特色與風格，管弦樂團的演出基本上演奏者儀容與表現都一樣，觀看表演時，想要找到特定的演奏家還找不到，爵士樂表演容易辨認音樂家，並不是因為表演人數少的關係，而是每位表演者可以充分享受當下，展現自我。鋼琴神童在每一曲的最激昂處都忍不住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以半蹲、上半身傾斜的姿勢表演，雙腿弓成馬步，右腳掌不住地打在節奏點，當他站起來，佔了五台三分之一的平台鋼琴瞬間就變小了，任其馳騁駕馭，觀眾隨著他從椅子上的解放，也跟著自由隨興、放鬆起來，掌聲是必然的，更有人在表演中忍不住忘情歡呼，嚴肅的國家音樂廳頓時給我一種飯店大廳的閒適感，好自在，恍若在假期中的無重力漂浮，暫斷一切令人窒息的壓力。
鋼琴神童當之無愧，曲風變化多端，有時以戀人般的絮語為開場，主旋律絕不完全重複，重提主旋律時總會即興變化，令人目不暇給耳不暇聽，情話綿綿漸漸增強變為天地為證的大膽告白與賭誓，奔騰宣洩，無可轉圜；有時以一人的獨白為端，從容舒緩，節點緩緩增密而為兩人的對話，再引出鼓手與琴手的對蹠成為精彩的滔滔論辯，洶湧澎湃，無所不包。
前兩首奏罷，他才拿起麥克風說說話，其言不多，反而吸引人，粗框眼鏡增添青澀與靦腆，卻隔不住真誠的笑容，不自在的言語與爐火純青的技藝真是判若兩人。言語寥寥，只用純粹的才華征服觀眾，在每天被文字訊息淹沒的現代，真是個令人舒服清爽的人物。即興的創作乃來自於深厚的功力奠基，在座的一定都跟我一樣，想不透十六歲的光陰如何能使一人臻至此境，最後只好歸因於天才、神童了。
低音提琴手則完全沒有使用弓弦，直接用手指彈撥琴弦，低沉的琴音接近人的脈搏、心跳聲，賦予爵士樂曲令人安心的基調。在低音提琴獨奏的段落，想不到更令人驚艷，提琴手搖擺身軀，和與人等身的低音提琴越貼越近，彷彿雙人共舞，旋轉、款擺，幾乎揉合一體，不料以指撥琴弦的手法，低音也能創造出絢麗迷幻的意境。在此獨秀之後，提琴手在台上坦率寬下西裝外套，跳脫格套的颯爽姿態令觀眾無不傾心。
爵士鼓手也有獨奏的炫技，摩擦著，製造出彷彿電影中鬼片的音效，此乃聞所未聞，正在觀眾納悶好奇，享受著這新鮮效果的時候，鼓聲加入，漸快漸密，用最簡單的音階叮叮咚咚點出汪洋鼓海，大家慢慢陷入海中，領受著這浪濤襲身的強大快感，忍不住又報以一片掌聲，掌聲未歇，其他兩位音樂家再度趁隙加入，我想所有人在那一刻都跟我一樣迷失了吧。短暫的迷失，拯救了白日裡苦撐的理智，終於容許自己放鬆了。
走出音樂廳，月懸一星，是天蠍之腹，現實生活的無奈，只有知識與藝術能夠帶來憑藉與安慰。謝謝歷史上眾人的才華如星熠熠，人類就這樣一波波自渡渡人，黑暗的宇宙中，同編串出燦爛光輝的錦繡。――2019年9月7日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