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她》刻劃心理創傷的衝擊及復原
最近剛追完《她和她的她》,深感這齣熱播台劇對心理創傷的刻畫相當有誠意與細膩。網路上已有不少論者述及劇中解離機制的呈現,但是本劇除了解離之外,其實也用心描繪出創傷後壓力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PTSD)的許多其他特徵。須知解離並非診斷創傷後壓力症的必要條件,亦非受創後唯一表現,受創個案的其他面向,雖然較不具戲劇性,同樣值得我們關注。

[底下微劇透,請慎入。]
迴避創傷事件相關的刺激:
PTSD個案會努力避開與創傷事件相關的痛苦記憶、思緒或感覺,或避開與創傷事件相關的人物、地方、活動、物件和情境。劇中主角林晨曦(許瑋甯飾)長期不願返鄉、不與家人或朋友聯絡,其實是一種最最徹底的迴避。相關聯的是當她看見自己當年遭性侵時的國中制服出現在家中時,瞬間產生驚怖與嫌惡的反應。
然而再怎麼迴避,生命中總會出現難以閃躲的創傷提醒物(reminders),例如劇中電視新聞重覆播放「余姓女長照員因和已婚的長照中心執行長有感情糾紛而跳樓輕生」,雖與林晨曦無直接相關,但在她聽來,不倫性關係宛如直指自己的創傷事件。
而惡狼同事丹尼(吳慷仁飾)的性侵行為,讓林晨曦過往創傷情景殘酷重現,而且是變本加厲;之後晨曦幸運脫逃,急忙開車離開,不巧此刻車上廣播悠悠響起老歌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的旋律,那是當年創傷發生時環境的背景聲響。所有衝擊交錯又奇詭地聚合,於是發生了嚴重的解離及車禍。
認知和情緒的負面改變:
PTSD個案對於自己、他人和世界採取持續且誇大的負面信念或預期,例如「沒有人可以相信」、「我整個神經系統都永久損壞了」;存在持續的負面情緒狀態,如害怕、驚恐、憤怒、罪惡感或羞愧;對於參與重要活動的興趣明顯降低;感覺到疏離或與他人疏遠;持續地無法感受到正面情緒,例如快樂、滿足或鍾愛的感覺。經歷創傷者常覺得「我和別人不同」,甚至起居生活也和別人格格不入。
以上的所有描述,林晨曦可說全部具備,並且對人際關係產生負面影響,例如難以接受男友(李程彬飾)的真心關懷及承諾,反倒採取拒絕的姿態來面對鍾愛自己的人。即便林晨曦有優異的職場表現,穩定的情感對象,依然無法擁有正面的認知和情緒,與公司同事的心理距離,可能比星星還遙遠。
關於心理創傷是否需要治療,請看我的前作…《衝出逆境》:談自我保護的暴怒
再回頭談談解離
解離作用是一種自我防衛機制,它帶來意識狀態的轉變,目的是逃遁當下的痛苦,幫助我們在極度無助、失去對身體控制權的時候,在內心維持一種「彷彿一切尚在控制中」的錯覺。有人說解離是大自然給的一個小恩惠,某種對抗不可承受之痛的保護措施。「解離性失憶」的記憶空白通常與創傷或極大壓力事件相關,有些個案對暴力事件或自殺企圖等發作不復記憶,例如林晨曦對鄰居家暴小孩產生憤恨,進而砸毀鄰居車子的後視鏡,同時發生解離導致這段記憶空白。
但發生解離的情況未必總是如此。PTSD著名症狀之一就是閃回重現(flashbacks),被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五版(DSM5)列為非自主的侵入性症狀之一,同類群症狀還包括侵入性記憶和噩夢等等。閃回重現意指個案的情緒、思考、行為、意識不由自主瞬間脫離當下現實,彷彿回到創傷當時現場,其實就是一種解離反應,尤其無預警碰上創傷提醒物時容易發生。因此,解離扮演的角色有時候像老天爺賜予個案阻絕現實的防護罩,但有時候也是冷不防把你從平安日常推向無間地獄的惡魔,而重點是----
你無從選擇。

夢境是接近殘酷創傷真實的一種方式
林晨曦從車禍撞擊發生到警局做筆錄這兩個時間點中間,又發生了「解離性失憶」,現實中或許只有兩天之久,但劇情的描述從第二集演到第八集(總共九集),其實更像是一場漫長的白日夢。解離者的內在幻想不見得如此完整連貫和高潮迭起,或許如此呈現是為了敘事的方便和戲劇效果。
佛洛依德認為夢的功能是願望的滿足,從這個角度來看,劇中林晨曦的白日夢,切切實實滿足了她潛意識的許多想望:
1.過世的父親和弟弟,又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共同生活。
2.夢中起先完全不記得性侵創傷事件。這是多麼大的平靜與寬慰!
3.天理難容的狼師加害者(陳以文飾)在病榻上遭殺害,彰顯心中正義。
4.當年同樣是被害人卻不願挺身而出的學姊顏聖華(賈靜雯飾),協助殺害狼師。
5.父母、弟弟都勇於挺身保護自己,用盡方法為自己討回公道。
6.未替她保守秘密致他人閒言閒語的高中同學楊佳纓(溫貞菱飾),私密影片在網路上遭瘋傳。在這段林晨曦頗有報復同學的意味。
林晨曦的白日夢摻雜許多回憶的片段,又加上許多她的潛意識所導演的戲碼,我們不該將這些回憶的影像單純視為外在現實毫無失真的複刻版,而應該視為某種精神現實的建構過程。
精神分析之夢工作
精神分析向來強調夢的重要性,佛洛伊德首先提出夢的工作(dream-work),英國分析師比昂(Wilfred Bion)則增添了新的理解角度。比昂認為夢境展現了一個極為重要的心理功能,把感官印象和原始情緒轉化為可以思考、可以貯存為記憶的心智元素,這些元素的呈現正如同夢裡的視覺影像,比昂稱此功能為「阿爾發功能」(alpha-function)。比昂版本的夢工作可以帶來心理成長,此乃藉由各種經驗元素的聯結,創造出夢思來達成。
從以上觀點來檢視林晨曦的白日夢,倘若她所夢見的並不是如劇情所描繪,而只是一些重複的、未經改變的創傷場景片段,那意味著夢工作並未運作;如前所述,她的夢境內容已有諸多聯結、建構的痕跡,我據此假設她其實已經朝向復原的道路前行。
精神分析取向心理治療的任務,很像是促進夢工作的運行,治療師化身為夢工作的助產士,串聯心智的碎片,讓哭喊找到語言,讓情感發現象徵,最終讓創傷轉化為可以貯存的記憶,安住在昨日記憶的抽屜裡,而不再是一個不請自來、干擾生活的不速之客。

花落何方?(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劇中的創傷提醒物之一「花落何方」是一首反戰歌曲,改編自烏克蘭民謠,由美國民謠歌手彼德席格(Pete Seeger)所譜寫。歌曲中重複吟誦著「人們何時才會學到教訓?」因為歷史總是善於遺忘,人們習慣重蹈覆轍。
或許社會大眾早已遺忘作家林奕含的名字和遭遇,也可能依稀記得她的小說名稱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而作家過世不過數年。不久前台中又爆發黃姓校長權勢性侵事件,但人們在每日過多的網路及媒體訊息疲勞轟炸之下,大概很快就會忘記。值此之際,很難得誕生《她和她的她》這套台灣劇集,它可以成為一個提醒性別議題的鐘聲,提醒我們勿忘「花落何方」。
本文經作者授權轉載,更完整內容發表於「花落何方」的碎裂與重建 — 從台劇《她和她的她》淺談創傷後壓力症 MEDIUM 歡迎瀏覽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