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志克／中得心源的楊振寧

一九九三年一月我從柏克萊加大搬到石溪大學，擔任電腦科學系助理教授，楊振寧那時已領導該校理論物理研究中心長達廿八年。在石溪的前幾年，儘管楊振寧早已是赫赫有名、教科書級的民族英雄，由於領域不同且忙於自己的研究項目，我一直沒有機會親身致意或作面對面的交流，直到他給石溪中國同學會的一次演講才有了改變。

那次演講的題目叫「中國藝術之美」。這個選題很不尋常，因為顯然與這位諾貝爾獎得主的研究專長—理論物理—完全無關，但對我們這些人來說卻頗具吸引力：每個人都很好奇楊振寧對這樣的業外題目到底能講出什麼道理來。透過展示大量中國古代青銅器、陶瓷、繪畫、書法的照片，楊振寧娓娓道出這些作品的藝術價值所在，並時而提示它們美感的層次與境界。老實說，從藝術評論的角度來看，這個演講並無特別突出之處，我只記得「品味」在演講中被提了好幾次，但楊振寧駕馭一個非專業題目的舉重若輕，今天回想依然印象深刻。

唐朝畫家張璪解釋繪畫技法時曾說：「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前者指的是臨摹物理世界事物的寫實之美，首重具體形貌，後者指的是抒發表相之下感受的寫意之美，強調抽象意境。如同藝術家，物理學家的工作也是描繪自然，只是他們使用的工具是數學而非畫筆或雕刻刀，而且追求的是準確性而非美感。有些物理學家專注於完整描述特定物理現象裡錯綜複雜的細節，另一些則致力為發展特定領域理論時所需的共通概念與數學架構，建基打底。

楊振寧與李政道獲得一九五七年諾貝爾物理獎的作品「弱交互作用中宇稱不守恆原理」，就是針對特定現象的理論，只因它打破當時物理界的普遍假設，且在一年內就被吳健雄的實驗證實，所以論文發表十七個月後就獲此殊榮。楊振寧的另一力作，物理界公認值得另一座諾貝爾物理獎的楊–米爾斯理論，將規範場理論從「可交換對稱群」延伸至「非可交換對稱群」，使其他物理學家可發展出統一電磁力、強核力和弱核力的各種理論，從而促成今天粒子物理的標準模型。如果宇稱不守恆原理是外師造化的傑作，那麼楊–米爾斯理論便是中得心源的極品。

晚年楊振寧常闡揚品味與科研的關係，特別在選題和解題時。楊振寧選擇研究課題時精準嚴謹，尤其講求課題的重要性與可解度。其實選題技巧的訓練在學術界與產業界一樣關鍵，所謂「做對的事」比「把事做對」更重要，此之謂矣。在解題時常需評估各種解決方案，楊振寧特重直觀性和簡潔度，物理大師保羅狄拉克之所以成為楊振寧心嚮往之的榜樣，正是因狄拉克將「數學美感」作為評斷物理理論正確性的重要指標。一旦研究課題選定，楊振寧大都親力親為，鮮少動用大團隊。也因此，從他門下畢業的博士生不多，很難在物理界開枝散葉。這種為學問而學問的風格，與當下許多學閥大老拉幫結盟、到處掛名的作風，迥然有別。

李政道為了免於論文掛名順序的糾擾而停止與楊振寧合作，無疑是物理界一大損失。從現存文獻與證人訪談紀錄來看，包括楊振寧的父親在病榻前親自向李政道道歉，楊振寧似乎是比較理虧的一方。雖真正的根因幽暗難明，但人性的貪執，就像宇稱不守恆一樣，終究都只是白璧微瑕的大自然難免的缺憾。（作者為清華大學合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