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方／你從哪裡來？

美國作家艾力克斯哈雷（Alex Haley）發表小說名《根》（Roots），記述一非洲少年於十八世紀被賣到美洲為奴隸，一生艱苦，歷代後裔在美國的行跡，直到哈雷本人。上架後榮登紐約時報暢銷榜四十六周，有二十二次居榜首。一九七七年以同名攝製電視連續劇，黃金時段放映，轟動全美。

那年我在舊金山，《根》連續劇第一集播放之夜，全美各黑人社區大批非裔群眾湧上街頭載歌載舞，徹夜不眠。但見他們握拳雀躍驕傲地呼喊：

「我們找到了根，我們有自己的歷史…」

哈雷嚴謹蒐集大量歷史紀錄，曾親赴非洲甘比亞等地採訪，他的小說並非杜撰。數百年來無人認真探討美洲非裔的根，自此才有「美國非裔族譜」研究，《根》列為大學「非裔歷史」的必讀書籍。

世間無論任何人種、族群，對「自己從哪裡來」這個問題，都抱有強烈求知慾。一旦得到些許答案，莫不歡欣振奮，燃起熾熱的自信與自傲。我也有過類似的切身感受。

母親是江西新建縣港口曹村的後裔，族譜可追溯至盛唐。年幼時常聽她談起曹家某位祖先官至一品，位極人臣。在賓州大學圖書館偷閒翻閱古本「清史稿」，有「曹文恪公」傳略，密密麻麻好幾頁：

曹秀先字冰持，乾隆元年二甲第二名進士，歷任鴻臚寺少卿、通政史司參議、浙江鄉試主考官、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戶部右侍郎兼工部右侍郎、禮部尚書、上書房總師傅、晉授光祿大夫等。一生政績無數，列有數篇著名奏摺。歿於乾隆四十九年（一七○八–一七八四），晉贈太子太傅，賜諡文恪…等。

首次在正史上一字一字讀祖先的輝煌事蹟，血脈賁張，胸中激揚澎湃。一陣衝動，幾乎要跳起來狂呼：「我是文恪公的後人！」

母親告訴我：「上書房是太子上課的地方，由總師傅主導太子的教學；當時還有一位師傅名劉墉。太子繼位為嘉慶帝，懷念恩師曹秀先，賜琉璃瓦興建『新建港口曹氏宗祠』。」

數十載一晃而過，長輩們先後離世。數年前輾轉與江西「新建港口鎮曹氏宗祠」聯繫上，探詢母系祖先的脈絡傳承。幾經戰亂，宗祠建築全毀，《曹氏族譜》仍保存完整。管理員熱誠而細心的做了整理，得到如下珍貴史料：

曹煜（明嘉靖四十四年生，崇禎元年歿（一五六五–一六二八），曹以炳（長子）、曹建治（長子）、曹家甲（長子）、曹繩彬（長子）、曹茂先（長子，六弟曹秀先，文恪公）、曹詠祖（次子）、曹庠業（次子）、曹熊（長子）、曹聯墀（長子）、曹敦鑑（長子）、曹九疇（次子，外祖父字范清，咸豐十一年生，民國十一年去世；光緒十七年舉人，民國五年署理安徽婺源縣知事）、曹方（長女，我的母親）、王正方（次子）。

每位祖先的行實，均一一紀錄在冊。

自一五六五年傳世十四代至今，宗族紀錄四百六十年。我姓王，名字不在曹氏族譜中，然而《江西新建港口曹氏族譜》也是我的族譜，因為母親從哪裡來的，我就是從哪裡來的！

不論有無族譜，我們每個人都有祖先的呵護與培育，才來到這裡。祖先是根，枝幹葉子靠著它茁壯成長，直到開花結果燦爛繽紛。

祖先奮鬥生存的地方，稱之為「祖國」。（作者為電影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