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方／努力演好傳統戲

數年前看了場「改良京劇」。聲勢浩大，二三十人的樂團，還有個指揮。戲怎麼樣呀？不好說；但若真疼惜傳統藝術，看了這戲不說話，未免過分鄉愿。

貼出的是傳統戲，劇情與人物沒變；舞台上有假山、假樹、上下階梯、家具、煉丹爐等等，燈光或明或暗，打出多媒體畫面，人神鬼影或隱或現。起火場景，紅色布條飄動，底下紅光照射，乾冰水霧冒出…。

新編唱腔有幾段還不錯，演員吼聲驚人，加上眾演員齊唱，聲震屋瓦，分貝爆表。國樂交響樂團演奏，眾樂器相互爭鳴，傳統京胡、二胡、月琴、鑼鼓點子一律被淹沒，樂師們望著指揮行事，和台上演員無關。至於演員的表現，也無庸贅述了。

京戲表演屬抽象藝術，舞台上只擺簡單桌椅，劇中的人、地、時、物件，要靠演員演繹出來；如何開門關門、上馬下馬、乘車坐轎；四名龍套即代表千軍萬馬，四人持兵器隨著鑼鼓點來來往往，一場戰役結束等等，觀眾都能體會接受。演員的基本功包括唱、作、唸、打，水袖一抬，遮住舞台上的其他人，演員可以向觀眾敘說心聲，或唱出一段悲歡往事…，成名成角兒的要求高。傳統京戲文武場樂師演奏時，全神貫注看著台上的演員彼此溝通、互動、互補、幫襯。俱是先賢們常年累積下來的頂級表演藝術精華，其美妙、細緻，實在難以盡述。

世界其他國家地區的藝術家們，看了京戲只有佩服到五體投地的份兒。美國名劇作家威爾德（Thorton Wilder），觀賞梅蘭芳在紐約的一場演出，為之傾倒再三。梅大師啟發了威爾德，一九三七年他寫出名舞台劇「Our Town」（小城風光），舞台上全部空蕩蕩，以京劇的象徵藝術手法演出，轟動全美國。

不久前觀賞了京劇武生徐挺芳擔綱的《長坂坡．漢津口》，他飾演前趙雲、後關羽，乃真摔真打，見足功力，硬裡子傳統武生戲，非常吃重。年輕的徐武生，演出中規中矩、一氣呵成，亮相、唱腔、武功均難以找出缺點，獲得滿堂彩。他自幼學習歌仔戲，之後赴北京戲曲學院攻武生，又拜名師苦練唱腔，如今已是一位功底深厚的京劇名角兒。《漢津口》中的馬童，秦朗飾演，他與關雲長配合無間，身前身後蹤跳如飛、矯捷自如，博得許多觀眾，特別是年輕人的如雷掌聲。只要戲好就不怕沒觀眾。

一晚目睹兩位年輕優秀京劇武生的傑出表演，喜不自勝。最高興的是另一位老兄：海內外知名京劇武生朱陸豪。在大廳遇到老朱，一談起這二位京劇後起之秀來，陸豪便迫不及待、得意萬分地告訴我，徐挺芳、秦朗，都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徒弟，數月後師徒三人將合演「美猴王」，他這個老孫悟空也要粉墨登場，焉得錯過？

這個年頭講「創意」最時髦，很多人認為傳統戲劇陳腐過時，亟需改良、創新。當局出資建起創意大樓來（吾友李家同教授問：搞創意為何要先蓋大樓呢？）那棟大樓裡究竟出了什麼創意？

切忌假改良之名譁眾取寵，只須用心培育接班人，努力認真演出傳統戲劇就好。每一次認真演出，就會獲得不少創新，「推陳出新」，創意自然源源不絕湧出，不用蓋大樓。（作者為電影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