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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節特刊】陳義芝/為母親留影

為母親留影。(圖╱余嘉琪)
為母親留影。(圖╱余嘉琪)

「大毛龍跑,二毛龍顛,三毛龍出來明了天。」一大早母親來到我床邊,看我醒了,笑著問:「這樣的順口溜,對你寫文章有沒有用?」我說:「毛龍是什麼動物?」母親說:「不是動物,是天上的星星。」我仔細意會,喔懂了,原來「毛龍」是「朦朧」的音轉,大顆的星叫大朦朧,其次二朦朧、三朦朧……星星在眼中,亮度愈來愈小,天也就愈來愈亮了。

母親小時在守舊家庭未入過學,她的文化知識全來自我外公口傳,包括歌謠、民間故事。五十幾歲進國民小學的補校匆匆讀了一年,學識字,還無力整理記憶中的材料,但常想與我分享。興致來了,她會背九九乘法,或者講「風吹馬尾千根線,日曬龍鱗萬點金」的聯語。有一天,我聽到她喃喃低語:「天上的星多月不明,河裡的魚多水不清,山上的花多不久長,天下的人多心不平。」不明、不清、不長、不平,她是有什麼感慨嗎?她的人生曲折、驚險,上一世紀,日本侵略中國,打進山東,到處嚷著要找「花姑娘」,少女們為了躲避日兵,剪短了頭髮,穿起男孩的衣服,臉上還抹了鼻涕抹上灰。正是因為這一經歷,以至於國共戰爭期間,國軍駐停膠縣整編,軍人父親上門求親,外公為免日後驚嚇,一沉吟就答應了。

母親的第一個孩子,生在南京一家私人醫院。父親不能陪在身邊,她說:「醫生仇視國民黨人,不安好心,知道是國軍眷屬,態度冷飄飄。嬰兒出生原本好好的,是個男孩,」母親補充道:「我奶水不足,他一直哭,結果醫生拿大針往他頭上扎,孩子全身發紫,不久就夭折了。」後來生我大哥,已是國府撤退來台的那年初了。月子不可能做好,一群婦孺跟著國軍「留守處」的人員南逃。走走停停,在難民擠滿走道的火車廂裡,母親曾因痢疾昏死過去,手上的金錶、懷中的孩子都不見了,等度過死劫,才又找回了我大哥。

那年初夏,她從廣州乘船到基隆,輪船日夜顛簸,船艙擁擠燠熱,她始終穿著黑棉襖,人問其故,但說自己身體虛,怕冷,其實是將父母給的、結婚時親友贈送的金飾,全縫藏於棉襖內。她並不知在台灣是暫時落腳,還是永久居住,這要等她走完一生才有答案。

我聽說母親住過羅東,又遷移至鹿港,過了半年偶然打聽到參加上海保衛戰的父親,被俘,出逃海南島,也來了台灣;悽惶中夫妻相逢,一同搬到花蓮。我姊、我,和大弟,都在花蓮出生。亂世姻緣斷線或相續,全由天定。我在〈居住在花蓮〉那首詩描述過「我的父親和逃離戰場的梅花/我的母親和神袐的月宮寶盒」,「清冷的重慶街上父親無賴地走著/虛曠的中華戲院母親虛靡地坐著」。戰爭使一個四川人變成一個海島人,雖然仍住在以「重慶」為名的地方;嫁雞隨雞的一位北方女子,離家時十八歲,她不知這一生為何會跟一位年紀大她十九歲的男人,住到千里之外的陌生地。花蓮大地震後,生計窘迫的一家人不得不搬到彰化鄉下,先是租屋於伸港鄉泉州村,1959年「八七水災」沖倒土磚房,乃自建草寮於靠近大肚溪(烏溪)出海口的溪底村。

小時候,溪底村像是不毛之地,冬天海風揚起小米粒般的沙塵,打在臉上生疼,吸進鼻子一鼻孔灰;夏天毛毛蟲巴附在木麻黃枝幹,河邊的合歡木住著金龜子,夜晚小路時而飄搖一條螢火蟲光流。父母在貧瘠的土地,種花生,結的花生粒不多;種芝麻,芝麻莢大多乾癟;種西瓜,長出的瓜不甜。家裡也養雞、養鴨、養豬,但多半不是給自己加菜,而是養大了賣錢。

颱風天,風從牆面與屋簷的縫隙灌進屋裡,帶著細金屬薄片的哨音,遠處起落著狗哭。風勢更大的時候,我總是擔心竹篾編的牆會不會被拔起。父親不在家的夜晚,母親講巧奇冤的故事哄孩子入睡,永遠記得躺在床上腦中出現的幻想,一幕幕晃來晃去。

初遷溪底村,母親三十歲剛過,像母雞護衛小雞一樣,已生養了五個孩子,由於語言不大通,她不常與同村的人打交道,更由於二二八的歷史傷痛,省籍對立的心結在荒村也存在,「阿山仔」掛在村人口頭,說明你是外來的。沒有親人依靠,母親難道不憂愁、不恐懼嗎?只是當時我完全沒意識到大人的心理。

當我回憶母親,有幾件事經常浮現心頭:

有一天晨起,看見庭前一棵矮榕樹吊掛著一條褐斑的花蛇,原來前一晚母親聽到雞房有咯咯咯的騷動聲,那條蛇游進去準備吃雞,母親帶了手電筒,在暗影中抓起一柄圓鍬鏟住了蛇身,雞房地面是蓬鬆的沙地,蛇身下陷沙中,不斷扭動,似乎隨時可能鑽隙溜走,母親用力使勁,僵持了好一陣子,「幸好你爸爸回來了」,她說。黑夜,她不怕蛇吻嗎?如果蛇咬死了雞,她會痛惜還是心酸?在荒寒的鄉野住了八年,她有沒有蛇的夢魘?我沒問過,卻記得母親講過一個血池的故事:蛇精在山中抓生人(強調都是惡人),口中唱道「抓了生人活剝皮」,蛇窟還儲積了一個血池。母親為什麼講這樣的故事,雖然帶有果報的警示意味,不擔心小孩心生陰影嗎?而今回想,也許正因為驚悚的人事她遭遇太多了,是她記憶最深的吧。

1960年代台灣農村開始推廣種植白蘆筍,收成後製成罐頭外銷。溪底村沙質土壤,適合耐旱作物,一壠一壠的蘆筍莖約半人高,風中一片綠光搖漾,頗能為旱地添景色,但實際走在畦壠間採收它,卻是件辛苦活。假日孩子須幫忙挖蘆筍,天色剛放亮,太陽還未出就得去到地裡,一人選定一壠,巡視植株根部土表,微有裂紋即知蘆筍嫰莖將破土,這時以鏟子將裂紋周邊的土刨開,再用手拔出蘆筍,如果不小心鏟傷了它,就沒賣相了。一起一蹲地,一株株查看,一旦漏掉,第二天蘆筍抽長見光,老掉就不能吃了,胖乎乎玉白的蘆筍才有好價錢。在農會一片推廣種植聲中,我們也收成蘆筍籽,從枝上採下鮮紅的小圓珠果,在水池中泡爛外皮,搓出其中的黑籽,培植幼苗大約一尺高,即可像稻秧連著根土鏟起出售。

當年還未實施九年義務教育,國小五、六年級生有所謂的「惡補」,我就讀的新港國小,一個年級十班,有三班是升學班,其他七班戲稱「放牛班」。放牛班的學生下午四點就放學了;升學班要上課到六點,學生加長時間補習,須繳補習費。母親曾經要我拿一包蘆筍籽給老師代抵數月的補習費。

那年秋末,預期生活日見起色之際,不料海風強勁的夜晚,培種的蘆筍苗圃,遭人偷盜。濕地上留有鐵牛車的輪痕,想是月黑風高給了賊仔下手的時機。苗圃地狼藉光禿,蘆筍苗不知去向,報警也沒下文。母親嘆氣的臉色很難看,我猜想她心中有不知名的恨意。

種洋菇,是溪底村又一農事嘗試。放學後,或周末,我曾多次背著灑水噴壺幫忙,為覆土的菇床灑水。豈知老天總捉弄窮人,意外又一次落在我家頭上。就在洋菇即將收成,已鑽出星星點點雪白的小菇時,竟遭大火。深夜火光夾雜著竹木爆裂聲、曠野的人聲,驚醒了睡夢中的我。附近村民以水桶盛接壓水機的水潑救,但遠水壓不住火勢,眼巴巴看著竹門、茅草頂燒成灰,一層一層的菇床架塌了,架上菌絲也都被高溫悶死了。

聽大人說,可能是路人拋擲菸蒂肇的禍,也不免懷疑是不是有人為惡意的縱火。往後多年,母親常常感嘆命不好,鄉間生活留給她艱辛慘痛的經驗,以至於遷居城市後,假日我帶她出遊,她只喜歡去繁榮的、人多的地方。我視為幽靜的公園,她覺得荒涼;我喜歡腳踩的草地、泥土地,她不想下車。「來這裡幹什麼?」是郊外踏青時,她常提問的話。

母親獨居南部那時,孩子相互約定,輪流陪住。輪到我時,我愛帶母親去住不同的旅館,因為她喜歡換新環境,欣賞旅館有寬大的床、潔白的床單,淋浴設備方便,還供應早餐。我幫母親洗澡,她常叫我搓背,蓮蓬頭沖洗之際,或是泡浸在浴缸,享受一時身體的解放,她會講小時候聽來的謎語。有一回,她說:「弟兄七八個,手扶著欄杆坐,你猜這是什麼?」我猜不出。她神祕地笑道:「大蒜!」另一道題:「十個客人十間屋,冷了進屋暖了出。」我故意搖頭晃腦半天,才拋出謎底「手套」。她說,呵,你猜對了!有孩子陪著聊家常,母親特別愉快。夜晚躺在旅館的雙人床上,她談興高捨不得入睡,夜更深了,會問我累不累,頓一頓道:「好了,該睡了,我不講話了……」但過一會兒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呃,還好我的藥吃完了,今天出來就不用再帶藥了。」轉過身又說:「你知道嗎,我住的那棟樓,有好幾個摔死的,五樓一個被救護車拉走,十樓的老頭跌了一跤就沒氣了,當年你爸走也是半夜跌坐在地上,啊呀,我不出去旅行就好了……」

我印象中母親的閒談,最讓我難忘的一則,是社區左鄰右舍說她兒女孝順,命好,不缺錢,她說:「我啊,是窗戶櫺子吹喇叭,你知道,聲名(鳴)在外──」言下之意,外人不知她這一生的辛苦。母親還說過一句俗諺「驢屎蛋子外面光」,意思是內裡都是草渣,不像外面有水而光滑。

我有一首寫母親晚年就讀木柵國小補校的詩,題名〈遲學〉說母親小時只學過珠算,認不全該認的字,心裡著急像去醫院看病:「不知什麼是急,什麼是診∕第三字下頭為什麼是一個至∕懷著看病的心,母親認不全∕該認的字∕眼裡冒著熱氣嘆息∕出家難,唉在家也難」。她九十五歲往生,雖是高壽,但平日沒有閱讀書本開拓的空間,長時間侷促於公寓數算著空洞的日子,一定寂寞得發慌。很多時間對她而言是停滯的吧,我想,時間停滯,生命就沒有存在感,一段段時間滑過去那日子都成空白。

二十幾年前父親走的時候我五內震動,哀不能已;二十幾年後,母親辭世,我視之為軀體的解脫,已無大悲痛,雖然那瞬間心也被掏空,但並未流淚。大約人在第一次遭遇生死,摧肝裂肺,很難放下,隨著年歲閱歷,不但經歷過長者之死,也遇上晚輩意外離世,這時不得不向命運臣服。

母親與父親亂世遇合,生養子女,盡了生命傳衍的責任,可惜他們從無情愛歡愉。她這一生,似乎都只在對抗生命的虛無。兩人吵架後,她曾傷心道:「如果不是因為你們,我和你爸早就分開了。百年後一定不和死老頭子(指父親)葬一起。」這是早年我常聽而無法回應的話。等父親辭世後,母親沒人鬥嘴,沒人讓她煩心,漸漸脫去自我折磨的焦慮,愈來愈慈祥了。她虛心默背過《心經》,也跟信基督教的子女唱聖詩,終於抹平了心頭的皺褶。與小女兒女婿同住的最後一段時光,已欣然接受和老伴同穴於金山平安園的決定。

2023年夏天,母親的生命停止了,從此她的身影雖仍活在子女心裡,卻不在耳目可及的現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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