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小說特區】黃錦樹／頭家門外（中）

墓誌銘是請唐山某師範學院的古文名家寫的，極盡阿諛之能事，只差沒說他媽受孕時夢到和龍交配，或踩了熊的腳印。碑石是福州產的青石，書丹、鐫刻也委由當地名家，字體端莊厚重。這一切，在頭家過世前十年就準備好了（「九十以後不值一書」），一直由他收藏在自家的博物館裡。

關於頭家身體的傳聞（從遺容來看，犄角應該可以證實沒有，只是額頭看起來比較大又有點兒凹凸不平而已），難保沒有好事者會去挖墳盜墓，甚至收藏他遺骨的特定部分；因此墳山周遭圍了兩層五米高的通電鐵絲網，還請了一戶窮困的印度人全職守墓，簡陋的小房子就蓋在墓園入口。那裡有一小塊土地可以讓他們種些菜，養幾隻雞；有一條小水溝沿著土地的邊界。溝裡的水常年清澈，流動，滿溢，有許多小魚歡快的相互追逐著。

富豪們起家的故事大致分兩種，一種是有所繼承的，父親一代（甚至幾代）做下來，好一點的甚至可說是富二代，只是繼承家業後發揚光大，大大擴展了規模；另一種是白手起家，從店員、學徒做起。因更具傳奇性，後者往往更容易贏得尊敬，因此常有頭家宣稱自己是白手起家的，是從派報、賣米、捧麵小弟做起（沒錯，頭家九成九都是男的），即便其實是娶了有錢的表妹、表姊甚至表姨、表姑、表嫂之類有錢人家的女兒，藉岳父的資產起家，也都會強調是「白手起家」。

根據各種正式、非正式的文件記載，頭家的發跡史也是那樣的典型敘事。

因家貧，他少年時從唐山下南洋，在親戚的雜貨店當學徒，負責撿貨、送貨。因機伶勤快，常不待老闆開口即完成他想交代的事；對客人的態度親切，有能力讓客人買下不需要的東西，很獲老闆和老闆娘賞識。腦子好，很快就掌握了做買賣經常會用到的幾種南方方言、簡易的馬來語，為了跟紅毛溝通，老闆難得恩准他周末晚上到會館夜校去學兩個小時的ABC和方塊字，他很快即掌握了幾種語言（簡易的讀說聽寫），會看報、能記帳，心算非常快速準確。因此兒子早逝的老闆決定把獨生女許配給他，連同積攢下來的土地和房屋。

還沒發跡的頭家知道，要發達非得和紅毛打好關係。那年頭最有希望的產業無非是錫礦、鴉片和種植園。他的機伶、紅毛話、識字和喜愛社交的天性，很快讓他得償所願，和很多頭家一樣，藉由白銀似的錫，或黑金般的鴉片，種植園（橡膠、椰子），不出幾年他就已是青年「頭家」了。然後是錢滾錢，愈來愈滿大。

有一定的積累之後，就開始經常上報，捐款，任各會館、華校董事、蓋大房子，買進口大車、納妾，玩女人，不斷生小孩，收藏奇物，幹一些不一定見得人的事。有權力慾的，甚至會加入政黨，參與議員選舉，順利的話，當議員、當部長，被封爵。

當然，為了長期的利益，頭家得向拉惹、紅毛鬼子總督定期捐輸納貢。每當有華民叛亂，或疑似的風聲，紅毛會反過來向他求助。有時會被出賣，甚至被暗殺。未經證實的消息說，他甚至被殺死了幾次，但以無人知曉的、不可思議的方式一再地復活了。能確定的是，幾次被暗殺後，就沒人見過他了。可能受了致命的重傷。癱瘓，或成了全身插滿維生管子的植物人、活死人的傳聞當然沒少過。告不怕的小報時不時會披露一些「獨家消息」。

和那些把大英帝國當祖家的峇峇頭家全然不同。即便老中國被歐美日瓜分了，峇峇頭家可能也沒什麼感覺。作為新客頭家，可能因被一些紅毛高官認為過於關切中國，會影響英國的利益，而幾乎被槍殺──雖然幸運的只被轟掉一只耳朵，另一顆子彈卡在腦殼骨裡，從而改變了頭家頭骨的外觀。狡猾的紅毛鬼精巧的安排得像是場江湖仇殺。

一個更誇張的版本說，因為被懷疑是南洋黑社會的「總召」，頭家曾經被以反黑嗜殺著名的英國佬約翰「砲決」──英殖民軍官在印度常用這種方式來處置反叛的印度人，即把犯人捆綁在固定的地方，用大砲去轟他。很多被處決者，都被轟得支離破碎，血肉散落一地；頭顱如果還完整，會被轟得飛向高處，再像椰子那樣重重墜落下來。但頭家竟然什麼事都沒有（砲沒打中？），只有皮膚變黑而已（像印度人？）；再如他早年的家（木板樓房）曾經在一場土著暴動中被縱火，妻小都被大面積燒傷，但頭家雖然衣服都被燒成了灰燼，皮膚卻無傷，只是身上的毛髮被燒個精光而已；尤其是頭髮、鬍子、眉毛和睫毛，此後再也沒長回來，讓頭家的相貌予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只有攝影師注意到，他的影子也變淡變薄了。

壯年時，一場昔日生意夥伴處心積慮的毒殺，讓他所有牙齒都掉落了，只剩下乾枯的牙床，只能吃軟不能吃硬，講話嚴重漏風，噝噝噝，呼呼呼，要很認真才聽得出他是用什麼語言說話。但那讓他更顯得滿臉殺氣，皺縮的嘴顯得更為意志堅定。曾經有人企圖溺殺他，明明把他打暈綁了石塊丟進海裡，四天後他竟然全身腫脹浮起來，爬上岸。之後，不過是有一陣子看起來比較水腫，還一直流鼻水而已。蛻掉兩層厚厚的老皮後，休養幾個月，新皮長出來，也就好多了。但落下了掉皮的後遺症，和他一起吃飯，很少能避免吃下他飛散如麥片的皮屑的。

因此江湖上一直有人懷疑頭家應是受高人指點而精通「神打」，面對不同的災厄可請不同的神上身，代為挨打（你們知道什麼神最耐打嗎？）。

成熟期頭家的產業遍及所有能賺錢的領域，採礦、橡膠、貿易、運輸、養殖、蓋房子──當然包括錢本身，錢莊，銀行，但他最大的喜好可能還是土地。在那個年代，土地（許許多多的原始林）多捏在政府（不論是殖民政府還是民族國家政府）手上，都得靠關係，也就是給掌權的官員大筆現金；或客製化的投其所好，美女，珠寶，骨董，名車，甚至房子……原始林砍伐了，那些巨大的樹桐可以賣錢，土地清乾淨（經常是放火燒芭）後，大面積的種植樹膠或油棕，那就可以持續多年的收益。靠近市鎮的土地，變更為建地後，蓋了房子出售，利潤更是驚人。建國以後，很多土豪就是那樣暴發的。更早時，有好些頭家都曾獨資或合資造起一個鎮，或至少一兩條大街和它兩旁的房子。那條大街，就是小鎮的脊梁。許多森林邊的小鎮就是那樣發展起來的，在森林消失很久以後依然屹立，雖然每條大街都是馬來人的名字。

因為擁有的土地面積廣大，它們經常包含了山和河流，早年要巡視根本不可能（只能看地圖），後來也只能搭直升機。他還擁有多處海邊，數百座小島。有幾間紅毛樓就蓋在珊瑚礁環繞的美麗島上。

傳說他野心最大的時候，曾經想把大漢山、三寶山和中國寡婦山都據為私產。

富豪的名聲多來自樂善好施（尤其是辦學），運氣好的話會被稱作「儒商」的。頭家當然深諳其道，那些靠私人募款的華文中學自是首選，各式各樣的慈善基金，育幼院，養老院，宮廟，會館，贊助出版（文學和學術），墳場。頭家捐贈作「中華義山」的土地，和捐贈蓋華文中學的土地一樣多，都超過千畝，很多華人死後都埋葬在他提供的土地上，不少人是接連好幾代，甚至整個家族，埋在他捐給會館的土地裡。

而頭家最大手筆的善舉，是為了創辦獨立大學（Universiti Merdeka）而捐出兩千英畝樹膠芭，還有數百萬現金。為此，殖民政府威脅吊銷他的公民權，也確實那麼做了。還好頭家錢夠多，很快就把它贖回來了。之所以有那樣的底氣，部分原因在於，英女皇脖子上的那串今天還戴著的珍珠，就是頭家送的。在她還是個美麗的大姑娘，在她高朋滿座的十八歲生日宴會上。

她結婚時，登基時，每年的生日，頭家的禮數都不會遜於那些最會拍馬屁的峇峇頭家。因此，他被封爵，並沒有人會覺得意外。建國後，也因為頭家卓越的表現，先是蘇丹封他拿督（Datuk）、再則是最高元首封他丹斯里（Tan Sri），然後是史無前例的敦（Tun）。

因為捨得出錢，許多華校大禮堂，會館大廳、廟宇的閣樓廊柱、甚至中華大會堂，都是頭家出資建設的，有的甚至題著他狂野塗鴉的字。他大大的名字都用金漆亮麗的刷在那造價不菲的禮堂上頭，如果是合資，是許多頭家的名字擠在一起，每個名字下都寫明捐款數額；獨資的，就直接用他的名字，或已過世的父母的名字命名，如北方大禮堂之類的。因此在華人的世界，頭家的名字，幾乎可以說是無所不在。甚至罐頭、糖果、成藥、輪胎、餅乾桶，甚至鞋子、廁紙上。

太陽下的事物都有陰影。負面的傳聞也不是沒有。最常見的，當然是賄賂官員、勾結黑道，走私槍械、毒品，設局仙人跳；還有就是趁人周轉困難幾近破產時，以低到不能再低的價格，買下人家多年積累的產業。那是頭家們快速致富的捷徑之一。而頭家的「創舉」之一，是趁生意上的朋友面臨破產時，答應斥巨資清除其債務，條件是，他四個待字閨中、如花似玉的女兒全包給他做妾。那四個女孩，自生下來即被她們來自唐山的祖母罵「賠錢貨」的，最大的剛十八歲，最小的才十一歲。為免於從頭家淪為破落戶，四個女兒都決定為護家而犧牲小我，因而被譽為「孝女」。四姊妹報復的方式也很別致，就是給頭家生了幾十個「賠錢貨」，不「賠錢」的，竟然一個都沒有。

頭家的資產遍及馬來半島、婆羅洲、緬甸、蘇門答臘，甚至中國、印度、日本、歐洲、美洲、澳洲、中東、非洲等地。如果火星上的土地可以買賣，一定也會有他的一份。頭家擁有的土地面積據說可能不小於一個中等國家。富可敵國對他而言不只是個形容詞，謠傳他很可能是個無人知曉的小國地下的王。

在中國瀕臨亡國的年代，他幾度伸出援手，募集了數量驚人的資金，像給垂死之人注射一劑強心針，給子宮中營養不良的胎兒多設置一根臍帶，讓它更生、重生、再生。

頭家曾把流亡南洋的康聖人奉為上賓，不畏清廷抗議，冒險把他安置在山上的堡壘般的紅毛樓，請了中西餐廚師一日六餐（早、午、晚餐+早茶+午茶+消夜）每日山珍海味，養得康聖人龍心大悅，睪丸腫脹，因此頻頻讓白皮小妾和黑皮「粉絲」受孕。因此康聖人大筆一揮，寫了很多自己的詩贈與他，和孫中山的「天下為公」、「革命之母」、「此地有花姑娘否？」共同掛在他其中一間紅毛樓大廳與閣樓的牆上。

那時頭家還綁著辮子，只是出席紅毛的正式宴會時，會把頭髮盤起，藏在帽子裡。一直到年輕的皇帝被拖鞋臉老太婆毒死，所有和他一樣的頭家都憤而剪掉辮子，改支持大砲仙孫文。

頭家也是民國的助產士。在晚晴園、在庇能，和孫中山共飲椰花酒、稱兄道弟，為他提供「蠻花」，共創同盟會，共謀起義。每一場起義的子彈每三顆就有一顆是他提供的。他還從八國聯軍那裡購置了最新款的紅夷大砲；民國開國典禮上，他和那些元老平起平坐。孫中山的告別式，他也受邀親自出席，還做了三分鐘的致辭，朗讀了幕僚抄來的輓辭：使無公在，當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