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伊森／駕駛，作為一種技藝

甫獲得今年（2022）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日本電影《在車上》，劇本改編自村上春樹短篇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的三個短篇，其中又以〈Drive my Car〉為主線，由一個因故無法自行開車的中年男子，與代駕女青年之間的對話構成。影片也許想探討人心幽微的變化，或生命中虛實之間的曖昧困惑，然而觀影過程中有些無關緊要的片幕讓我非常在意，甚至超越了故事本身，索性去找了原作小說來對照。村上先生在自序中解釋道，此書名致敬海明威的短篇集《Men without Women》，日文版直譯成「只有男人的世界」無法表達海明威原意，他認為海明威想寫的是「抽離女人的男人們」。於是村上先生抱持著製作一張音樂專輯的感覺，以這樣的主題概念創作了六個短篇故事。

電影中首先引起我在意的，是作為Drive My Car主角的那台Car，它是方向盤在左邊，左駕的汽車。全世界大約75%的國家為左駕，靠道路右邊行駛；日本製的汽車則為右駕方向盤，靠道路左邊行駛。左駕車在日本不違法，多為原廠進口車，村上先生設定的是90年代瑞典出廠的SAAB 900黃色敞篷，我向來不懂汽車，但據說這是車迷間稱道的經典之作。小說中的技士敘述道：「這是能信任的車款喔！這時期的瑞典車，真是好好扎實製造出來的。」SAAB原本是幫瑞典空軍製造軍機的，傳承了航空製造經驗，直到後期破產才改觀。影片中導演所選用的SAAB 900是紅色三門天窗掀背版本，市面上已少見手排車，大多數人也不會排檔了；而故事非得設計成手排，否則無法彰顯女主角Misaki的駕駛技術。

駕駛席旁的前座，不知何時開始在中文裡習慣被稱為「副駕駛座」。初學中文的外國人，必定感到困惑，這座位沒有方向盤沒有油門煞車，沒有操控功能，如何稱副駕駛座？日文中這個座位叫作「助手席」，顧名思義應該是剛開始有汽車的時候，乘此座的人要幫忙認路、看地圖，甚至遞茶水。英語的說法更妙，稱作「shotgun seat」，因為西部時代乘此座的人要配霰彈槍，以防搶劫。小說主角家福先生就是把自己埋在前座的槍手助手席裡，與駕駛Misaki小姐發生一段又一段耐人咀嚼的對話。

我唯一見過兩個座位都裝有方向盤的車子是在駕訓班。剛退伍時，因為駕訓班就在當時住處隔壁（真的只隔一個牆），左右無事就報名了。第一堂課被嚼著檳榔叼著黃長壽的教練，要求坐在靜止的車子裡轉了一小時的方向盤。接下來是每天斷續的辱罵與口訣背誦：倒車入庫見到地上哪條線轉幾圈、路邊停車用後照鏡中某個基點轉幾圈、上坡起步要停在斜坡上哪個定點才不會熄火……我想起侯文詠寫的《離島醫生》，用來練習CPR急救的假人安妮，你要對著她實施「心肺」復甦術，機器才有反應。久而久之換成真人後，你卻早已忘了心肺的正確位置。直到監理所考驗通過取得執照，我始終不曾學會駕駛汽車，當然更無法開上大馬路。留下印象最深刻的只有那種兩個方向盤的教練車，學員行車過程中若有什麼差錯，教練還可以幫一把，如果叫它副駕駛座，還勉強說得過去。

同樣兩個座位，場景若拉到民航機的駕駛艙裡，兩邊都裝有操控桿，都有舵可以踩，兩張椅子都稱為駕駛座便無庸置疑。慣例上左座是機長席，右座是副駕駛席，日文常稱右座為「副操縱士」。那麼嚴格說起來，我算是先學會開飛機，之後才學會開車的。初始學飛的地點在澳洲，與日本一樣，是個汽車右駕的國家。有天飛行老師傅與我鬥嘴，他堅持車子靠左邊走才是對的，我則回他我們國家車子靠右走，右邊才是對的。「右」與「對」英文都是Right，逼得他老人家一時語塞。後來我們一致同意飛機靠中間走，滑中心線大家沒爭議。飛了一陣子大環境熟悉後，生活上偶爾租車移動。周末時候飛行學校旁的租車公司有特價，只要十五二十塊澳幣，可從星期五晚上開始用車，禮拜一早上老太太開張之前，把鑰匙丟回店門口信箱即可。麻煩的是你無法選擇會租到什麼車，我常常得到九人座的手排箱型車，駕駛座在右邊，排檔用左手，用那張名不符實的台灣駕照開起來實在心虛。好在澳洲地大人稀，也沒人逼車按喇叭，怎麼跌跌撞撞熄火停歪都無所謂，自用駕照手裡捏的只有自己一條命，害不了別人。那年老師傅的女兒念高中，正在辦學習駕照，畢竟他家與鄰居門牌差一號距離有三五公里遠，開車成為不得不學的國民生活基本技能。我好奇探問師妹取得駕照的過程，剛滿十六歲的她要先通過一個筆試取得學習許可，接下來十二個月內，要有75小時監控駕駛的紀錄，包含15小時的夜駕。一年後她可以申請第一級學習駕照，並要通過一個危害辨識的考試。滿十八歲後，第一級學習駕照轉為第二級學習駕照，持有第二級兩年後（或年滿二十），就可以申請正式駕照了。換句話說，四年後師妹若無任何違規，順利取得南澳洲的小型車駕照時，我已經在開噴射機了。

若簡單談學飛的進度，大抵十幾小時可以放單飛（Solo）上去繞場一周，幾十個小時後可以考私人執照，相等於汽車的普通小型車駕照，表示你可以租飛機，來個周末小出遊。但若要靠飛行維生，至少得花300小時考取商用以上的執照，硬拿汽車來對比大約相等於職業小型車駕照。而進入商用執照的訓練後，除安全以外，老師傅不斷強調「商業考量」（Commercial concern）的觀念，即使你是一人一機的單螺旋槳，機長兼空服員兼修護工，既然收了客人鈔票，你就要時時刻刻謹記商業考量。例如，他會扮演一個有錢的老頭，走進櫃台要租你飛機，說地圖上的沙漠某處感覺可以挖油井，你帶我飛過去拍幾張照片。於是你分析天氣制定省油避亂流的航路，向當地民航局提出飛行計畫；接著在飛機上擺滿零食飲料，整備好飛機加滿油，身兼票務導遊一路包到底。這麼多的分身中，最重要的當然是飛行，你要在安全的前提下，飛出不讓他感到任何一絲生理上不舒服的航程。若不是這樣，老師傅下一趟的情境就是：我是一個腦水腫的病人，要從A醫院轉移到B醫院，你要如何攬這趟生意？

生理上舒適度的定義見仁見智。家福先生對Misaki的「商業考量」，首先讚許的就是駕駛技術，電影中用了「無重力」這樣的形容詞。具體來說，起步與煞車的加減速得讓乘客無法察覺，Misaki更能常態性維持引擎轉速的固定，手動排檔之間，家福先生在助手席上把眼睛閉起來，集中精神都還不見得感到細微變化，於是他可以安心在助手席上小憩片刻。大凡車子往前開時，如果乘客屁股往座位一沉，表示駕駛踩油門過猛（世界上過半數的人不知不覺這麼踩了）；過彎前應該把煞車鬆掉，快要出彎前再順勢踩回油門。影片中室內場景可以聽到引擎穩定的聲音，表示轉速是固定的，另外Misaki大拇指輕含不內插，正統式置於方向盤9點15分方位，沒有江湖氣的反手握，上車前舉重若輕的行前檢查，以上都是電影中呈現出的細節。

幼年時候我經常被阿嬤帶去參加進香團，只要上了遊覽車，必定吐得不成人形。後來吐的記憶衍伸到包含畢業旅行在內的任何大小四輪載具，總是被眾人嫌棄，最後形成一種恐懼。成年後常飛十幾個小時都沒問題，但出航廈搭上接車後，大約五分鐘就還是想吐，Misaki在雪山裡修練出的無感駕駛神技（雖然習得過程是個悲傷的故事），對我來說簡直是求之不得的服務。十來年前我曾經上網搜尋過，若在日本想以駕駛為職業該具備什麼條件──也就是如何成為計程車司機。規則細項繁多，但大抵來說先要持有職業駕照，若要申請成為「個人」計程車駕駛，還要有一人公司的營運與車輛借貸計畫。東京與大阪，額外要考過一個及格率只有五成的「地理試驗」，且十年之間不得有任何違規紀錄，以上種種放在某些國家遠超過「身家清白」四個字可以形容，畢竟手上捏的是別人的命。於是我在日本開始嘗試從高速巴士搭起，名古屋市中心一路到高山飛驒，果真沒出現噁心的現象。恐懼逐漸解鎖後，計程車與路線巴士都成為交通選項，於是安慰自己小時候大概是三半規管太發達，嘔吐不是故意的錯。

右駕的母國存在著一種地表上公認最難的地理測驗：倫敦的計程車司機檢定考。我曾下載過申請者的指引書，其中列舉了以查令十字（Charing Cross）為圓心，9.6公里半徑內的320條路線，包含了倫敦這中古與現代混雜的迷宮中兩萬五千條街名，兩萬個建築景點與它們所有的暱稱。受試者要通過數回實技考驗，每次測驗中檢定官會隨自己意，隨機出四條路線；而測驗中的間隔時間會越來越短，難度越來越難。官方建議的準備方式為「啞鈴式」的訓練法，在地圖上畫出一條路線，起點與終點為圓心成為啞鈴兩端的頭，學習者騎腳踏車摩托車或步行，一點一點慢慢地把這路線順走逆走的一切物景都記起來，完成第一個啞鈴。等到你的啞鈴越來越多，漸漸就可以達到通過考試的水準，而這平均要花上四年。倫敦司機的年所得在英國不算特別優渥，備考歷程又耗時傷神，志願者依然前仆後繼，最終成就了一種文化，如果不是真正愛這個城市，是絕對做不到的。福爾摩斯影集中「粉紅色研究」那回，兇手設定為「即使不認識，也完全信任」的計程車司機，不僅致敬原作的馬車夫，在此都市傳說級的職業面前沒有人敢說自己是倫敦通。小說中家福先生初次見到Misaki，所要求試駕的路線為：從天現寺十字路口右轉出發，開到百年老店明治屋的地下停車場；購物後再從有栖川宮紀念公園的上坡，經法國大使館前的明治通回到原地。從地圖上看，天現寺位於東京都港區麻布一帶，以山手線圍成的圈來說，約在偏左下的地方。附近的明治屋有兩家分店，比較靠近天現寺是西南的惠比壽店，但家福先生說回頭要經有栖川公園，那指的就是靠東北方的六本木店。要理解這個路線，首先得知道所有明治屋分店的地理位置以及公園邊所有單行道走向，駕駛技術包含了地下停車、上坡起步、路邊停車等。這是村上先生所寫來，家福出給Misaki的倫敦式檢定考。

《Drive my Car》這標題致敬披頭四的歌曲，直譯中文為「開我的車」，實際意義是「允許、認可」妳開我這寶貝的經典手排車。搭上他人駕駛的車子，相當於半綁架，輕則駕駛開啟你不願意的對話，成為無法逃避的語言騷擾，可怕到被載去割賣器官都不是新聞。能夠閉嘴不多話，便是家福先生心理上舒適的加分點；至於像公路電影那樣談吐合味，可遇不可求。單純從甲地移動到乙地，每個人都可以填空格輸入GPS衛星導航，得到人工智能吐出的冷漠語音。而終有一天左駕右駕都無所謂，隨著人口的老化，以安全為前提的自動駕駛遲早會強制成法規，拔去方向盤的汽車會充滿街道，駕駛作為一種技藝，將有失傳的一天。若有幸再踏足倫敦市區，我決定仿效飛行老師傅的角色扮演，跳上黑頭車，向那些臉上寫著「請挑戰我」的運轉匠人出些商業考量的題目，那是這個時代卸除AI與GPS後，所剩餘的驕傲與人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