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阮慶岳／給秋天的一封信

我後來才明白你雖然篤實直直踏入來我最私己的生命裡，但你從來就無意長久與我定居生活，你自來一直是隻習慣獨自冬眠的知更鳥，你的每個戀情都像是巷弄裡的隱密小酒吧，是你得以容身與抒解自我、並且自由出現與消失的一座旋轉門。因為，在那裡有著永遠可以等待你的下一杯紅寶石色澤葡萄酒，以及僅只要幾杯下肚就會隱隱陸續現身的纍纍果實。那裡的南風吹拂永遠清涼無掛，而且每一夜吹奏出來的歡樂與燦爛歌詠，都可以在隔晨初初醉醒來時，無跡地消逝在第一道吹響並意圖喚醒整齊草地的嘹亮號音裡，甚且還能夠繚繚繞繞地任人嘴角餘韻自在咀嚼。

但其實，這樣的一切必然都只是誰人蓄意布置著果實與花朵的歡樂之歌，也是秋日為我們蓄意鋪設的哀傷與美好晚宴，時光的兒女們會為此翩翩起舞，因為這是對即將必須告別的繽紛與必臨恆久靜默的預告。而你正是踏踩著這樣時節的步伐，走進來當時已然失卻分別四季狀態的我的生命。是的，我是近乎就在第一個瞬間就接納了你的顯身與存在，並又逐漸發現你其實更是眷戀自身生命的某種倒影，彼時或因我一廂情願的急切，以及被某種寂寞的籠罩驅使，而分不清灼灼顯身在我眼前的你，究竟是一具有著真實血肉的人體軀塊，或者其實更是一片只能憑藉著水面月光映射，迷離飄忽斷續浮現的靈魂光影。

這應該就是我們從頭到尾的遊戲所在，就是一道道迷宮幻影的自我破解，一個個隱形城堡的撞破驅入。許多自以為存在的歡樂與勝利，最後卻與煙花的綻放及節慶的善忘，同樣那般讓人感覺一樣的疲憊與徒勞。但是我們完全知道秋天其實從來不會騙人，秋天全心用她的華麗與饗宴，來安慰我們對即將降臨酷寒季節必然等待的失落心情，那是每個黃昏時刻晚霞對著逝去的白日，有如孔雀展羽的璀璨與不捨，也是對遠方黑暗風暴必將呼嘯來臨，緊張不安的神色對峙。

你那時電話來告知我你跌落山谷，並且越野單車墜入谷底無存，你幸運地從截獲你的樹枝裡攀爬出來，並得到他人協助地安抵山下的派出所。你就是從那裡借電話問我可以開車來接你返回嗎？我瞬間先是腦子一片空白，立即決定讓你直接搭計程車遠處回來，這可能更是能夠節省往返的時間。你返來時神情失落也沮喪，我卸下你已然殘破撕裂的衣物，我用藥水為你擦拭身體的刮傷，但你其實身體壯健並不畏這些傷痛，就自己入浴室沖水洗去身上沾滿的泥濘。

我忽然聽到淅瀝水聲中，發出怦怦大聲的撞擊聲響，急忙入進去見你正用頭顱去敲撞白瓷磚的牆體，我驚慌地環衛著你裸濕的身軀，問你怎麼了你為何要這樣對待自己？你低垂頭一言不發，一如我們的關係裡不斷重複經歷的溝通模式，就是你仿如永遠隻身處在什麼黑洞的深淵裡，堅持獨自吞噬著什麼鬱黯的懲罰果實，拒絕我的進入也不回答我善意的探問。

我從來無法啟開你決心閉鎖的暗室，這其實也沒有太干擾我簡單的生活與心情，我們還是隱身地啟動了我們奇怪的互動戀情，就是讓外人感覺似乎我們之間存在著什麼圓月亮般缺陰晴難判的關係，卻又難以明確釐清是否真有戀情正在進行。基本上，我們絕對不在公開場合表露任何清晰連結，雖然我們有著某些共同的社交圈，而且大家皆知你才剛從一段黯啞的婚姻裡走出來，你似乎寧願依舊用那樣失婚男初顯的弱者身分繼續出入，我則選擇一切都尊重你決定的姿態，但其實我知道任何這樣的喬裝都不可能長久。

我逐漸習慣你不定時來我居處停留的模式，用幾乎固定著同樣程序的共處度夜。大半並沒有交換什麼深刻話語，就是聽你說一些對工作的抱怨，然後先一起喝些酒，然後默默的上床做愛。因你的性格本就黯啞少語，我也逐漸覺得或許這一切自來就應該如此，我唯一能感覺得到的安慰與溫柔，是你會喜歡在睡前偶爾為我讀詩，我並不會專注去聆聽每個字句的意涵，我就是讓自己沉浸在你顯得厚實平緩的語調裡，沉沉浮浮墜入睡夢。

你似乎意圖在工作之外，尋找或伸展你的自我價值可能，譬如在我生日時送我一張你精心拍攝的街角夜景，也在某日忽然傳送給我你已寫一半的小說，我只是回覆你似乎顯得有些遲疑也不夠清晰的讚語。現在想來我所無心保留著的美言，只是更加深你對生命的不能確定，因為你對自己一直有著什麼隱藏著的期待與失望，好像一個會無因地夢想著一定非要穿上什麼想像華美衣服不可的小孩。所以會如此或許與你作為生來即是受寵愛的獨子、以及有著一位廣受他人尊敬父親的背景有關，你似乎一直背負著你對你生命花朵必須燦爛，一切應當不只如此蕭索的隱隱壓力。

我不知道這與你後來熱愛進入山林野外的冒險是否有關，因為在現實裡你相對缺乏同樣挑戰各樣人際社會環境的勇氣，而你會顯露出令人時刻擔心跋山涉水的勇氣，和你時時顯得躑躅猶豫的現實舉止，當然有著立刻鮮明可辨識的巨大差異。我見得出來你父母加予你許多良好的薰陶培養，譬如你酷愛也擅長的滑雪技巧，以及你對於飲食品酒的敏銳品味能力，還有對於閱讀習性的從來自在習慣養成。

在我們唯一遠方的旅遊裡，途中我臨時起意轉去到一個馳名的潛水小島，並加入必須住宿其間的一周密集潛水課程。我在半程發覺我對於身體落處海洋水底有著莫名的幽閉恐懼，同時會因海水寒冷身體發抖不止，教練讓我單獨地穿上特製加厚的潛水衣，甚至最後為我同時套穿兩件也依舊無效。我於是選擇放棄餘下的課程，只是悠閒讀書曬太陽，陪伴完成你的所有課程，但是我那時已經察覺到你奇異的距離感，譬如我早晨望著你們的船艇出海上課，你並沒有微笑回頭看視我，或露出任何留戀的暫別情緒，你的目光就是一直望著海洋的遠處。

你果然在假期回返台北不久，忽然一夜在我們熟常去的小酒吧，先用菸頭自虐般在手臂燙出幾個疤痕，在我驚訝憤怒的制止你後才停手。並在隨後返回的計程車裡，先是拒絕同返我處的建議，並且隨即告訴我說你在工作出差時，已然新啟了另外一段戀情，並且迅速也似乎沒有什麼猶豫地，我見你又再次地步入到另一個婚姻裡。

我忽然記起來一首你曾經為我讀來伴眠的詩，這樣帶著迷離與神祕氣息的詩句，其實從來不是你所喜歡的風格，我想你是在我床頭的書堆裡，隨意翻開取得並無心讀著起來的，你更熱愛的只是你在閱讀時的存在感覺，而不是這些詩句的沉吟話語。

我再次翻找出這首布萊克的詩，並抄寫出來：

幽閉的花蕾向太陽綻放美麗，

愛情奔馳在顫慄的血管裡；

清晨在眉宇間環飾鮮花，

垂落上那含羞夜晚的明麗臉龐，

當濃稠夏日齊聲歌唱時，

長翅膀的雲在她頭上遍灑鮮花。

空氣精靈依賴果實氣味而活；

綻發有羽翼光芒的喜樂，遊蕩在

花園內，並有時棲坐樹上歌唱。

我後來其實覺得我們分開也好，因為你的鬱鬱不樂與躊躇猶疑，與我意圖過著簡單無慮的生活，一直顯得彼此格格不入。而且，我絲毫無法給予你任何幫助，對我而言，你依舊一直是那個總躲在緊閉門後、吞噬著自己苦酸果實的小男孩，我意圖的一切好意舉動，只會因不斷被你拒絕否定，而更顯得荒謬與自作多情，分手遠離恰恰是我們必然的最恰當結局。

但是我們分開很久之後，我才意識到我其實已然長時地墜入了奇異的憂鬱情緒裡，我有時會放空思緒地一直望著鏡中蠟人般的自己，同時莫名的流著淚與哭泣。是的，我終於明白我也像你一樣壓抑著自己真正的情感，我們從來就只是兩只相互取暖的失親幼獸，以為這樣被世界隔離開的彼此微弱體溫依靠，就可以讓我們安全抗拒寒冬的即將降臨。而且，我在你身上見到的所有害怕與迴避，其實也一模一樣地發生在我自己的身上，只是彼時我因為尚且不能見到真正的自己，就單純以為這個世界其實和我一樣的盲目與自欺，所以也必然是看不見我裸身的驚慌模樣。

是你讓我終於意識到坦露者與躲藏者的必然不同面貌，讓我清楚地知道也明白生命的路徑，就是自我選擇的結果，而非他人目光所可以任意來指引暗示的。現在我再重新來回看這一切，發現在我分離你之後，其實反而正是我寫作源泉的一段爆發期，我似乎突然理解到必須去面對現實、並能勇於與之對決的必要。我也因此得以重新錨定我再次啟航的方向，而你正是在黑暗裡一度誤導我的那座反覆閃爍著求救光亮的燈塔，你的突然滅絕並轉離走你燈火的決定，反而讓我看見晨曦的那道光明，其實一直在前方照耀不曾遠離。

我也試想過若果我們彼時並沒有分手，現在一切又會如何呢？然而，這個念頭每每會讓我倒抽一口氣，就光是想著你總是深藏在內裡的陰暗不明情感，以及拒絕接受與承認我們也可以簡單的幸福下去，這樣雖是微小也巨大、卻又永遠搖擺猶豫的日常事實，就像是要讓我重看一部驚心的恐怖電影那樣，心底不免生出驚顫與抗拒的噩夢迴避感覺。

然後，我便只能對自己反覆說著：「讓我們接受在這樣的秋日季節裡，所有大小樹葉終究必要發黃掉落的事實吧！這就是秋天季節當有的風景，也是生命走馬燈般不可復返的輪轉切片，我們只能等待期望這些枯黃的落葉，終於可以成為寒冬想要憑靠些許回憶取暖時，偶爾可以用來添加柴薪的甘心備料了。」

於是，拉拉又拉拉拉地，在看來總是歡樂滿綴的秋天，我們繼續自在坐著唱歌，彷彿時光永遠會為我們止步歌唱。然後，再分別起身從容地整好衣裝，並在我們殷切目光的注視與告別下，看著秋天逕自越過荒山消逝去，完全忘記遺留下來的那些金色滿鋪豐盈記憶，其實依舊瀰漫在所有人的眼鼻胸懷，完全不曾真正散去。